09·鉆石之淚（第2頁）

“沒錯，就是這樣，我很高興你能意識到這點。”白馬蘭習慣了梅垣這些小脾氣，她還在笑，說“圖坦臣比你更適合生女兒，這就是未婚夫和情夫的區(qū)別?！?/p>

梅垣真正希望聽見的是白馬蘭的反駁而不是肯定。他希望白馬蘭說他配為人父，如果她們能有個小女兒，定會同時繼承母父所有的優(yōu)點；若是兒子，起碼能和他父親一樣漂亮。梅垣沒想到白馬蘭會以玩笑的口吻說出這么殘忍的話——他就是不如圖坦臣。

一時之間，梅垣不知該作何反應。他仍然擺弄著那張名片，很小心地攥在手里，確保沒有壓皺邊角，隨后才‘哦’了一聲。片刻后，他抬起頭，望著白馬蘭的眼睛，語氣平靜，說“沒有第二個大明星會像我一樣伏低做小地討好你、滿足你，可即便這樣，你也還是不愛我。她們說我是個賤表子，只要混血普利希招招手，我就像狗一樣搖著尾巴朝你示好?！泵吩穆暽㈩?，帶著些許哭腔，繼續(xù)自己的控訴，“你去克里斯的夜總會和方丹家族的女人談生意，現(xiàn)在已經(jīng)凌晨兩點了，你的未婚夫和女兒已經(jīng)休息了，你擔心驚擾她們，所以才來找我，絲毫不在乎我是否需要休息，會不會耽誤拍攝?！?/p>

“你得學著習慣?！卑遵R蘭有些察覺到梅垣不是在跟她玩笑。

又是這種截然而專斷的語氣，非常堅決，非常不屑。她真是個好母親，好丈婦，每天要求他守規(guī)矩，做個合格的情夫，卻連深夜回家都不敢。她就如此愛重、如此尊敬教母的侄子么？她敢沖圖坦臣說一句重話么？

“我永遠都習慣不了。我也渴望被愛?！泵吩男匾鼙患刀侍顫M，隨著每一次呼吸而感到灼燒般的疼痛。他心頭涌起一個惡毒的想法，并立刻付諸實踐，他緊盯著白馬蘭的臉，不放過任何的微表情，道“我對教母的侄子心懷怨恨，我要告訴所有人。我是你的情夫，卻在普利希先生的手底下做事，她們絕不會認為我敢心存意見，她們只會覺得是教母把電影產(chǎn)業(yè)交給男人，讓你這保守派的年輕領(lǐng)袖不開心了?！?/p>

這會兒正有人絞盡腦汁地挑起事端，梅垣這是授人以柄，往槍口上撞。白馬蘭幾乎沒有情緒上的變化，只是歪著頭斜睨他，問道“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

教母老了，但還沒有將整個家族交付給白馬蘭。坐大至如今這樣的局面，普利希掌握著三個大區(qū)的選票，想要洗白非常容易。事實上，白馬蘭的兩個姐姐早已脫離秘密結(jié)社。她仍然頂著個‘黨首’的頭銜，只不過是為了占住生態(tài)位，以免被其她人占領(lǐng)，惹出亂子。與莫維安、加蘭和埃斯波西托相比，德魯希律和普利希對所謂的‘生意’并沒有那樣大的熱情。

這是很糟糕的局面，一種混亂的安靜，這意味著西瓦特蘭帕集團走過六十年的風風雨雨，將在她這一代面臨解體的劇變——現(xiàn)在這個時代，能掙的錢都掙完了，灰色地帶越來越少。工會、市場和證監(jiān)會大多都只能容忍普利希與德魯希律，可每年她們因收受賄賂、串謀洗錢、持有犯罪財產(chǎn)等原因入獄的成員并不在少數(shù)。

要么徹底從良，要么萬劫不復，白馬蘭認為另外三個家族更傾向于后者。她們極有可能冒著產(chǎn)業(yè)停擺的風險，擺脫普利希的監(jiān)督和壓制，以便開辟新產(chǎn)業(yè)，屆時造成的社會危害性與今天不可同日而語。那根本就不在一個層面，不是同個維度的問題。

一旦老教母撒手人寰，白馬蘭恐怕自己將要面對的是血腥的權(quán)力爭奪。如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她甚至得把全部的產(chǎn)業(yè)都砸進去，才能無所顧忌地行事，經(jīng)營監(jiān)禁產(chǎn)業(yè)所積累的政治資源是她最后的庇護傘。而在此之前，她需要團結(jié)穩(wěn)定的氣氛，哪怕只是表面上的。

在大事面前，男人一貫說不上話，即便是圖坦臣，也只不過是姨母與母親的象征符號。梅垣釋放出的錯誤信號會讓人們會覺得，媽媽才剛完成家族內(nèi)部的資源分配，女兒就如此按耐不住地要反駁，以至于連她身邊這樣一個本該溫順又聽從的情夫都染上敵對的情緒，光明正大地和教母的侄子對著干，這是一種倫理上的冒犯。人們會覺得，特拉什·普利希這位極具浪漫色彩的理想主義者早已金盆洗手，她或許是個慈善家，但她的女兒埃斯特絕對有成為惡龍的潛質(zhì)，沒準兒可以恢復集團昔日的榮光。

如果梅垣的身份更體面，在西瓦特蘭帕集團中擁有更大的影響力，由著他鬧一鬧，沒準兒還能替白馬蘭打些掩護呢。但他只是個情夫，在立場上的表態(tài)只不過是愛欲的遮羞布。他對西瓦特蘭帕內(nèi)部的情況一無所知，甚至以為這樣的舉動是種威脅。該對他生氣么？白馬蘭不覺得。梅垣對圖坦臣的不滿由來已久，根本不是最近才有的事兒。何況如果連情夫都能威脅到她，那她這日子干脆也不要過了。

“圖坦臣讓你不喜歡，那你不妨考慮向其她家族投誠，正好可以說明你沒那么賤，不是非要當混血普利希的狗?！彼辉趺礋崃耍遵R蘭起身邁出浴缸，套上梅垣疊放在盥洗臺邊的浴袍，接著說“你已是個大明星了，跟誰合作都是你的自由。我能拿你怎么樣？嗯？”

她擰了一把頭發(fā)，翻開手機，給烏戈撥號，隨即便掛斷了。那是她要離開的訊號。

“我再也不要愛你了。我討厭你。”梅垣被摁鍵發(fā)出的聲音刺激到了，壓抑的情緒突然爆發(fā)。他不在意別人怎么貶低他，因為他堅信這是和白馬蘭在一起所必要付出的代價，然而白馬蘭毫不在意，傷了他的心之后還能若無其事地離開。

“你又把我丟下了，你總要把我丟下。不管誰讓你不順心了，你都只會懲罰我！明明我最愛你，可你卻最不在乎我。就像祁教授說的，你對我的喜歡，源于對其她人的輕蔑。你只是喜歡電影明星，她們眼中用以實現(xiàn)霸權(quán)和統(tǒng)治的軟刀子，對你而言只是隨意擺弄的性玩具?！?/p>

白馬蘭離開浴室的腳步一頓，詫異地回過頭，在目睹梅垣的神情時又是一頓，已然出離驚訝。盡管她很樂于欣賞梅垣淚流滿面的樣子，但此刻他的神色遠遠超出悲傷的范疇，帶有深重得難以驅(qū)散的絕望，讓白馬蘭的內(nèi)心有些不舒服。緊隨其后的是震悚，祁庸實在敏銳，多智而近妖。

總有些人自以為能對整個世界進行規(guī)劃與操控，卻只是在視別人為工具的同時，視自己為更高級的工具?？刂撇⒅圃祉槒摹⒖斩炊滋椎纳唐肺幕?，欺騙普羅大眾，構(gòu)筑階級護城河，試圖讓人們做被動的接受者，相信這世界就是表面上這樣。大眾文化之所以危險，就在于它們反襯出精英文化的優(yōu)越，并在無形之中加強了霸權(quán)的統(tǒng)治。這是s&s影業(yè)的作用。

她幾乎快要忘記自己潛意識中還具有這般尖銳又不合時宜的精神危機了，這實是她的進退關(guān)隘。剎那炎冷足夠轉(zhuǎn)善為敗，平庸之惡泛濫成災已是現(xiàn)代社會不可逆轉(zhuǎn)的趨勢。排她與利己是人性中不可避免的消極部分，卻也是于這世界稱王稱霸的捷徑。黨同伐異和虛榮進取往往將德行敗壞至溝渠，貪天之功以為己力固然僭妄，摒棄這些惡習，卻又使原本可獲得的名譽和權(quán)力平白流失。于秘密結(jié)社的黨首來說，這是不可原諒的錯行，是必須付出代價的失責，對教母來說是這樣，對她來說也是——但順應這種趨勢、鞏固這些惡習就能讓世界變得更好嗎？也不見得吧。大部分時候，白馬蘭的行事不過只是出于自己的本心。

“我喜歡電影明星，你不就是電影明星？”白馬蘭睨著他，“你滿足我的欲求和虛榮，滿足我愛與被愛的渴望，所以我喜歡你，你裝飾我的履歷，為我增光添彩。”

一時之間，梅垣難以確認白馬蘭究竟是在懲罰他的逾矩，還是真的動怒。他通紅的雙眼已經(jīng)濕透，嘴巴緊緊抿著，不敢哭，一副犯下滔天大罪的模樣。

“我捧紅了你，你也給了我足夠的回報。我相信這就叫銀貨兩訖。你再也不要愛我了，那么需要我放你走嗎？”

在面對白馬蘭的時候，梅垣總是覺得自己是個沒有自尊的男人。他幻想自己頓生意氣，起身走到她面前，說‘是我不再愛你了，是我要主動離開你’，然后從容且優(yōu)雅地從她身邊經(jīng)過，離開這個總是被她遺忘的地方，連一滴眼淚都不流。

“為什么不說話？”白馬蘭感到費解。她真不知道梅月庭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得這么不像話，以前明明很乖。莫非是事業(yè)有成，今非昔比的緣故么？還是她太忙，沒能抽出空來管教他？

“你說我總是懲罰你，我決定改一改自己往日的作風。我可以再問你一遍，要我放你走嗎？”

白馬蘭垂著手，在經(jīng)歷猶豫和動搖之后，還是沒有撫上他的臉頰，只用小指勾起他揉亂的鬢發(fā)，貼著他的耳鬢理順。為什么偏偏是此刻呢？梅垣不甘心。她們的相處模式比以往任何時刻都像普通戀人，卻即將和平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