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鈞鈺盯著那些漸漸暈開的水痕,恍惚看見蜿蜒的護城河。他猛地激動拍案:“該按戶籍分!同鄉(xiāng)編作一隊,互相盯著誰敢偷懶!”
茶盞被震得跳起來,潑濕了沈嘉歲石榴紅的裙裾。
燕回時掏帕子的手懸在半空。
沈嘉歲卻渾不在意地拂去水珠:“大哥這主意倒新鮮。只是若遇著整村逃荒的,豈不成了鄉(xiāng)黨聚眾?”
“那、那就…”沈鈞鈺額角沁汗,忽然瞥見窗外巡街的衙役,“讓差役帶著腰牌去管!每隊發(fā)個木契,干滿三日蓋個戳,攢夠十個戳換半畝荒地!”
茶爐咕嘟咕嘟響著。燕回時慢條斯理地往爐膛添了塊松炭,火苗“騰”地竄高,映得他眉眼生輝:“鈞鈺兄可知,方才說的正是前朝《荒政輯要》第七卷的要義?”
沈鈞鈺手里的茶盞歪了歪。他當然沒讀過什么《荒政輯要》,昨日還在為背不出《禮記》被太傅罰抄??捎嗷貢r灼灼的目光,胸口竟涌起熱流:“我不過隨口咳,這些淺顯道理,稍有見識的都該明白?!?/p>
沈嘉歲突然起身添茶,廣袖帶起的風撲滅了燕回時袖口沾著的炭灰。
年輕的翰林學士望著兄妹倆相似的眉骨,忽然輕笑:“上月圣上問策,滿朝文武竟無一人提到以工代賑?!彼讣饴舆^沈鈞鈺濺在案上的茶漬,“倒是鈞鈺兄博學多才?!?/p>
“圣上真這么問?”沈鈞鈺猛地揪斷了簾穗流蘇。金線簌簌落進炭盆,爆起幾點火星。
沈嘉歲彎腰去撿滾落的茶盞,發(fā)間金累絲步搖垂下來晃啊晃:“大哥既有這般見識,何不寫個折子?父親前日還說,大哥該去戶部歷練歷練。”
“胡鬧!”沈鈞鈺耳尖通紅地拍開妹妹的手,轉(zhuǎn)頭撞進燕回時含笑的眸子,氣勢頓時矮了半截,“我、我是說這些瑣事自有官員操心?!?/p>
燕回時拎起茶壺給他續(xù)水,手腕懸得極穩(wěn):“上月初九,圣上在文華殿摔了江西巡撫的折子?!彼曇艉鋈环泡p,“因為那位大人說,該把流民趕回原籍等春耕?!?/p>
沈鈞鈺喉結(jié)動了動。茶湯在盞中晃出漣漪,他仿佛看見朱雀大街上黑壓壓的流民,看見金鑾殿里飛濺的瓷片。
指尖無意識地在案上劃拉,等他回神時,竟描出了城防圖般的溝壑。
“其實?!彼犚娮约焊蓾穆曇簦按焊翱勺屗麄冃薰俚?。等開了春,愿意回鄉(xiāng)的發(fā)農(nóng)具糧種,想留下的編入匠籍。”越說越快,手指在茶漬上勾連成網(wǎng),“各州府按收留人數(shù)減賦稅,富戶捐糧換旌表…”
沈嘉歲突然“哎呀”一聲。兄弟倆齊刷刷轉(zhuǎn)頭,見她捧著本藍皮冊子笑盈盈的:“大哥說的這些,要不要記下來?”
“記什么記!”沈鈞鈺撲過去搶冊子,卻見扉頁上赫然是《荒政輯要》,燙金字刺得他眼眶發(fā)酸。
燕回時不知何時挪到他身側(cè),松香混著墨香縈繞鼻尖:“鈞鈺兄方才說的匠籍之法,正是下官想補充進《輯要》注疏的。”
暮色爬上窗欞時,沈鈞鈺已經(jīng)扯散了兩個簾穗。
他盯著案上自己畫的鬼畫符,忽然道:“其實流民最怕的不是餓,是沒盼頭?!边@話出口,他自己先愣住了。
燕回時正在整理衣袖的手頓了頓。
青瓷瓶里斜插的枯枝突然“啪”地斷了一截,沈嘉歲伸手去接,腕上銀鐲撞出清越的響。
“該掌燈了。”她笑著說。
兄妹二人離去時,沈鈞鈺的心中滿是依依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