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說,那個古恩瑟爾的姓氏就是她問的‘閃光之愿’?”薇恩緊皺眉頭,根本不理加茲拉的埋怨,“為什么不告訴她?”
“我告訴她?”老板嗤了一聲,“她告訴你這個名字的來由了?還是告訴你為什么要打聽這個人了?你不是提過她在教會做事嗎?是不是光照者教會?我可聽說那兒背地里庇護了不少上流社會的敗類,貴族們的走狗可沒幾個值得信任的?!?/p>
薇恩一時被這一連串的質問堵得說不上話來,她臉色微微變了變,最終還是謹慎地點頭示意了一下。加茲拉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抬起手指晃了晃:“你應該比我更清楚,那個教會可不是干凈的地方,這女人究竟是什么身份,有什么目的,你心里有數(shù)嗎?”
“薇恩,我們不能忘了我們的死對頭是哪些家伙,”加茲拉搖了搖頭,從柜臺里又摸出一根煙點燃,“也別忘了我們?yōu)槭裁磿谶@里共事?!?/p>
因為還有共同的敵人,和未完成的任務。薇恩沉默地在心里給出了答案,她當然不可能忘記的答案。如果不是她在邊境追獵一頭濫用禁藥的狼人時,順手幫當時還是商隊保鏢的加茲拉解決掉了兩個為難他的皇家騎警,加茲拉也不會在做上賞金任務代理人之后,主動聯(lián)系到薇恩,幫她提供了這份能夠維持生計,順便可以調查許多事情的差事。那個時候,薇恩目睹加茲拉艱難地殺死了一只野獸,那野獸狂暴得莫名其妙,加茲拉的長矛和配劍在與野獸的搏斗中都被打彎了。它先前應該是咬過什么不干凈的人,因為在騎兵發(fā)現(xiàn)加茲拉和薇恩后,面對加茲拉與野獸搏斗的期間掛上的傷口,騎警身上的反魔法英石居然有了反應。不管薇恩怎么用她對魔法生物與黑魔法的知識向他們解釋,他們都堅持聲稱,加茲拉就是德邦皇室正追捕的黑法師。她只好趁騎兵與加茲拉糾纏的期間,用石塊打昏了一個,然后射瞎了另一個混蛋的雙眼。
她與加茲拉,以及所有共享任務的同行們,他們共同的敵人,當然不只是黑魔法生物這一個。加茲拉從雜貨店開張之前,就已經在首都的“不受信任人群”名單里穩(wěn)穩(wěn)當當?shù)靥芍?,至于薇恩自己——她只要看到手持長槍,道貌岸然的皇家守衛(wèi),那股糾纏她多年的,伴隨著恐懼的暴怒感就讓她忍不住開始想象,自己該如何繞到一個隱蔽些的位置,趁沒有人注意的時機,挨個兒打爛他們的眼睛。有關他們另一個共同的敵人,他們不會公開討論,但彼此心照不宣。
“唉,我也只是提醒你,多長點心?!奔悠澙K于抽完了新點的那根卷煙,他從柜臺底下掏出裝煙灰的破舊鋁盒,連帶剛才按滅在柜臺上的煙屁股和煙灰,一起撥到鋁盒里。他把古恩瑟爾委托信從壁櫥里重新掏了出來,一起遞給薇恩,“這個你自己收好吧。究竟要怎么做,還得你自己拿主意?!?/p>
薇恩接過委托信,塞回信封,把火漆小心地往回壓了壓,塞進衣服夾層的口袋里:“放心,我會把該知道的都搞清楚的?!?/p>
她的視線沉重地落在手中的委托信上,沉默片刻后才像是在自言自語般低聲說道:“她沒那個本事,也不會那樣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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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對話的人態(tài)度如何,她都下意識地保持著端正的站姿,盡力維持著從小到大刻入骨髓的禮節(jié)。這一習慣,在光照者教會數(shù)年如一日的生活中,早已被打磨得牢不可破。她就算再遲鈍,也能察覺到加茲拉明顯的防備甚至敵意。
她理解賞金獵人們在分享信息這方面是多么的吝嗇,也早就能夠滴水不漏地應對各種態(tài)度惡劣的人們,但加茲拉那種仿佛在嘲弄自己的態(tài)度,還是成功地激起了她心中久違的憤怒,她甚至一瞬間想要向皇家守衛(wèi)告發(fā)此事,以魔法監(jiān)視裝置為由輕易地查封他的店鋪——但很快她便打消了這個念頭。濫用權力報復這種粗鄙的舉動實在難登大雅之堂。何況古恩瑟爾的地址已經到手,自己與加茲拉毫無必要再多做糾纏,更不應因為這一點微不足道的不快而讓薇恩為難。
她把斗篷的罩帽拉緊了些,擋住反射在街道上刺眼的日光和一直往領口里直灌而入的寒風。在德瑪西亞,這個季節(jié)是最不適合出門的,正午的太陽雖然明亮,卻難以驅散絲毫陰冷。地面的積雪在日光下閃著慘白的光,拉克絲搭上回往首都的馬車,默規(guī)劃起接下來的行程,思索著是先準備好所需物品,還是先向卡希娜請個三天左右的假,再獨自前往蒼白之谷一趟。
是的,獨自前去尋找這位古恩瑟爾,是拉克絲許久之前就做下的打算。她無意獨吞賞金,只是不認為薇恩有必要參與到她對母親的調查里。那些封存在秘銀市,連她自己都不愿提起的過去,解釋起來會是難以想象的麻煩。
殺死蒙提的那天過后,她并沒向薇恩解釋過手心傷疤的來由,甚至在昨晚的對話后,對方恐怕也只把自己當做一個從北方山區(qū)來首都謀生活的普通女人。這樣很好,她不可能把那些故事一字一句地說給薇恩來聽,包括她被兄長親手打斷的手掌和腿骨,直到現(xiàn)在都會時不時疼到讓她難以行走;以及母親把除魔師帶到家里,勸她喝下毒藥時那副看似擔憂實則冰冷的面孔;還有她始終下落不明的家庭老師,菲利希亞,讓她至今都抱著令人窒息的思念與負罪感的菲利希亞——拉克絲忽然意識到自己正艱難地喘息著,胸口像被什么東西死死壓住,寒風如尖銳的針,刺入她的喉嚨與肺腑,冷得她全身僵硬。
與其說是收拾行裝,倒不如說只是盤點一下還剩下多少可以隨意支配的金幣?;氐浇虝r,拉克絲剛好撞上準備回家的卡希娜,她向卡希娜說明了接下來的兩三天要離開的事情,對方也十分爽快地答應了。
是不是該連工資預支的事情也再次確認一遍?她稍作猶豫,最終還是放棄了這一念頭。她不愿因為自己的私事給教會再添麻煩,更不方便再接受教會更多的照拂了。在小廚房里簡單地用過晚餐,拉克絲拖著沉重的腿腳,緩步向塔樓走去。或許是宿醉后有些著涼的緣故,平日里不算困難的四層階梯今天爬得格外緩慢。站在塔樓底的時候,夕陽還戀戀不舍地掛在黎明之城的城墻頂,等她爬到自己房間的那一層時,首都城門準備落鎖的軋軋聲,居然已經隱約可聞了。過不了多久,死寂的黑夜又會壓倒整個黎明之城。拉克絲忽然想起昨天的這個時候,她把小吉迪送回了家,還坐在駛回首都的馬車上悠閑地晃著雙腳。她又想到了,在馬車路過鰩骨小徑的時候,她鬼使神差地從車上跳了下來。
她站在走廊上,望著漸漸暗沉的天色發(fā)怔。聽到后院的空地傳來吆喝的聲音,拉克絲循著聲音低頭,發(fā)現(xiàn)是維修塔樓墻面的工人們,正收拾著繩索和工具準備休息。一位工人從三層把繩索扔到地面上,另一位工人把繩子妥善地在手臂上繞好,發(fā)覺拉克絲一直在看,抬起頭向她揮了揮手。拉克絲禮貌地回禮,很快最后一根繩索也被工人們收走。經過維修和清理后的墻面更加光滑平整,連磚縫都被新鮮的灰漿一一抹平。沒有人能從這里爬上來。
被傍晚的涼風吹得有些頭疼,拉克絲快步走向自己的房間,她把手按在警鈴的按鈕上,掃視過房間的各個角落,確定屋子里沒有任何異樣,才稍稍放心地走進去。將門鎖重重復復地又鎖了好幾遍,窗戶和窗簾的樣子也再次檢視過之后,拉克絲移動到書櫥旁,找到她上鎖的金幣盒子,端到書桌旁打開,把里面所有的零錢都掏了出來——然后她意外地發(fā)現(xiàn),盒底那幾張記賬用的草紙與空信封之下,竟然還壓著四枚嶄新的金幣。
是自己無意中把錢撥到這些紙張下面了嗎?拉克絲有些驚喜地把金幣撿到手里,挨個兒咬了咬。雖然卡希娜承諾的預支并沒到手,但有了這些實實在在的金子,起碼不用再為去往蒼白之谷的路費發(fā)愁了。她滿意地包起硬幣,先前的陰郁仿佛也隨之消散不少。整理隨身衣物時,她的動作比平日利索得多,不一會兒便將一切收拾停當。隨后她習慣性地吞下一粒藥丸,積攢多時的疲憊在此刻緩緩襲來,她久違地沉入了安穩(wěn)的睡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