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喜歡這樣的提議?”緹亞娜笑吟吟地繼續(xù)問著,“那些孩子該多幸運,能由你為他們授課。如果在這里能有一間學(xué)校,你親自從教會挑選信任的姐妹,為他們講我們的歷史,我們祖輩的奮斗……這不也是你一直想要做的事業(yè)嗎?”
拉克絲不置可否地低下頭。她仿佛已經(jīng)聽到了那些教室里整齊的背誦聲,“為了德瑪西亞,我們愿獻(xiàn)上一切”;又想起曾經(jīng)見過的一個八九歲的孩童,穿著嶄新的制服,向講臺報告他祖父曾經(jīng)在礦區(qū)偷懶,愿意將他家的舊物上交以表忠心。姑姑最后一次視察她的教室的時候,教會為孩子們安排了一堂有關(guān)“我的理想”的“自由”演講。孩子們不約而同地說著“我想當(dāng)驅(qū)魔兵”“想加入無畏先鋒軍團(tuán)”“為了國家,要學(xué)做采礦專家”這樣的話,她努力維持著笑臉,目光在下一個孩子說著“我想當(dāng)船長”的瞬間亮了一下,但那孩子仿佛將她的目光讀成了贊許,站得更加筆挺,補(bǔ)充道:“長大后,我要駕一艘巨大的航船,向西南跨越征服之海,為皇帝把本就屬于我們的圣島徹底收回來!”
馬車一路疾奔,車輪的鏈條軋過松軟的雪路,爽脆而有規(guī)律的響聲清晰地傳進(jìn)車廂的廂壁,像搖籃曲一樣讓人安心。半夢半醒間,拉克絲想起了教會的孩子們。教會的資源和人手都相當(dāng)有限,健康生長到讀書年紀(jì)的孩子并沒有大家所了解的那么多,在她踏上宣講臺時,每個出現(xiàn)在臺下的稚嫩笑臉,對她而言都無比珍貴。自己不在教會的日子,那些背不過功課的調(diào)皮鬼們會不會被急躁的艾達(dá)罰站;那些曾經(jīng)拜訪過她的告解室的朋友,又會不會突然有急事相求,如果見到的是完全不了解他們生活狀況的同僚,他們又能夠從同僚那里得到幾分妥善的照顧呢。
以及那個會不時地闖進(jìn)教會,打碎她許多個凝重又孤單的深夜的人。拉克絲的頭顱被猛然顛簸得車子帶出一陣刺痛,那個人大概再也不會踏足那里了。
手中暖爐的熱量還未耗盡,在天色徹底變暗之前,馬車居然已經(jīng)晃悠悠地駛?cè)肓嗣嵝l(wèi)家的府邸。緹亞娜姑媽像是被清晨的軍號喚醒了似的,在車子停穩(wěn)的瞬間便精神百倍地攬著拉克絲走下馬車,語速飛快地招呼著后面幾個車廂中的下人們,把一箱又一箱的東西搬進(jìn)冕衛(wèi)府里。拉克絲按了按有些酸脹但還能正常行走的腿腳,慶幸緹亞娜姑媽的車馬精良,讓行路的時間足足縮短了一半。換作尋常的馬車,從首都行駛到高唯銀市,恐怕要花費一整天的時間。
迎出門來的人是父親皮特,他看起來眼圈很重,精神并不算好,口中噴著剛剛喝過咖啡的酸味。他簡短地抱了抱自己的妹妹和女兒,順便表示了感謝,然后跟著妹妹,領(lǐng)著下人們快速鉆進(jìn)了底層的廚房。緹亞娜姑姑幾天前就提過,在把拉克絲接回家的那天,要為她舉行一個正式的接風(fēng)晚宴,為此她甚至帶來了自己慣用的廚子,親自踏足廚房,與她幾乎從未正眼瞧過的下人們擠到了一起。拉克絲沒有看到蓋倫,她清楚蓋倫此刻也未必想見到她。夜晚還長,拉克絲幾乎可以猜到家宴上的兄長會擺出一副怎樣憤憤不平的模樣。
她試探著走向二樓的臥室。姑姑所住的客房早已被敞開,自己那件的房門卻緊鎖著。拉克絲站在那里楞了一會兒神,年幼的自己就是在這里,在無盡的恐懼中一次又一次地被拖走,拖到陰冷的地下室里,或是等候在門外的馬車上。她將外衣脫下,有些尷尬地抱在手臂中,走廊的盡頭是母親的房間,只覺得心中有種抗拒,她不想像這樣獨自走到母親面前去。
“小姐”
莉比怯生生的聲音從背后傳來。見拉克絲回過頭,莉比的表情突然變得愉快了不少,她飛快地把在手中的鋁盤放在走廊旁的矮櫥上,雙手在圍裙上簡單地擦了擦,手腳麻利地接過拉克絲手中的外衣,順手打開拉克絲臥室的門,把外衣掛了進(jìn)去。原來房門并沒有上鎖,拉克絲有些不自在的瞟著門縫處的光線,與莉比放在一旁的托盤。盤子上擺著一罐水和兩個鮮紅的蘋果,還有兩枚擺在紙上的藥片,大概是要送到母親那里去的。
“衣服幫您放好了,小姐。沒想到您回來得這么快……”莉比退出房門,一邊微笑著望向拉克絲,一邊彎腰重新托起鋁盤,“您放心,夫人身體已經(jīng)好多了,前陣子連飯都吃不下去,這兩天胃口恢復(fù)了不少,吃藥都開始嫌嘴巴苦啦?!?/p>
“母親在吃什么藥?”拉克絲隨口問道。
“治失眠和心悸的,前天停了一份治頭疼的藥,醫(yī)生說只要夫人情緒穩(wěn)定,就沒什么大問題了,還讓每天吃點新鮮水果,這樣夫人身體恢復(fù)得更快。”莉比像是怕拉克絲怪罪她什么似的,一口氣匯報了一長串,“如果您想去看看夫人的話,讓我來幫您開門吧。”
拉克絲點點頭,為莉比騰出位置,自己反而跟到她身后。
奧格莎半臥在床鋪的中心,手里捏著幾個信封和一張皺巴巴的書信正在出神,還有些拆開的信封,亂糟糟地撒在床鋪其他的位置。莉比嫻熟地把托盤擺上奧格莎床頭的柜子,倒了杯水,同藥一起遞給冕衛(wèi)夫人。拉克絲聽到母親對莉比絮絮叨叨地說著什么,架在耳邊的老花鏡因為她歪頭的動作而滑落了些許,但她并沒有注意到呆立在門口的自己。拉克絲的步伐停滯在門口,活像曾經(jīng)因為做錯了事,在夜里被叫到母親房內(nèi)訓(xùn)話的一樣。
直到奧格莎吞下藥片,仰起頭開始喝水,老花鏡背后有些空洞的雙眼終于捕捉到了房門口窘迫的女兒。她像被蜇了一下似的驚叫道:“拉克珊娜!莉比,你怎么回事?怎么都不提醒我呢?拉克珊娜,快,坐到我身邊來?!?/p>
莉比有些委屈地回過頭,仿佛在用眼神埋怨著拉克絲為什么沒有跟緊她。拉克絲低頭行過禮,快步走向母親床頭。她看清了散落在母親床上的信封,那熟悉得火漆印章紋路,與信封角落的簽名,與她在蒙提老板那兒和加茲拉的店里見到的一模一樣。拉克絲移開視線,輕輕閉了閉雙眼,想讓涌上喉嚨與眼眶酸澀盡快消散回去。
“那些是你舅舅最后留下的東西了?!蹦赣H的眼中只有感傷,卻很難找到大病一場的頹態(tài)。或許是醫(yī)師和父親照顧得足夠周到,讓她恢復(fù)得足夠迅速——如果不這樣說服自己,拉克絲只怕心中的悔意會被自己不經(jīng)意間顯露出來。
“你是怎么回來的”
拉克絲拖了母親床尾地矮凳在旁坐下,“緹亞娜姑姑今天去了教會,把我?guī)Щ貋砹??!?/p>
“那你會在家呆多久?”
“只要教會那里沒有急事,一切看母親的安排。”
“你也知道你舅舅的事情了,是嗎?”
奧格莎摘下老花鏡,捏在手中,凝重地盯住拉克絲。
拉克絲把頭低得更深:“是的,從父親那里聽說了。我很遺憾?!?/p>
“后天是他的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