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克絲說不出話,雨水灌得她睜不開眼。她不自覺地把頭微微靠向薇恩,又像是忽然驚醒,猛地挺直脊背,轉(zhuǎn)著通紅的雙眼環(huán)顧四周,仿佛在用周圍的街景將自己固定進現(xiàn)實,不再落向方才那場無聲的夢魘。等這一切結束,她才重新看向薇恩,神情茫然而安靜,仿佛沒聽清對方的問題,重重地點了點頭。
薇恩嘆了口氣,目光跟著她掃過身側(cè),這里比起來時的馬車上安靜許多,沒有人注視她們,也沒有衛(wèi)兵靠近,這讓她稍稍放松下來?!吧剃犆骱筇煜挛绺饔幸惶塑嚕瑥陌瑺栄偶夷沁呁背霭l(fā),”她握緊拉克絲的手臂,帶她順著通往城外的小道緩步前行,“出了村子再走一里是個驛站,商隊傍晚在那兒歇腳。上車用的信物我已經(jīng)拿到了,新身份明早才能去取,今晚先回去好好睡一覺?!?/p>
她一邊說著,一邊替拉克絲把卡在領口的濕發(fā)撥出來,搭在她的肩頭,指尖略過她冰涼的脖頸,等對方轉(zhuǎn)身之后,才悄悄收回手,手指探進腰間的小包——
那里躺著她逼加茲拉賣給她的藥,只要半瓶就能讓人沉睡整整兩天。她理解拉克絲的擔憂,也理解她想要抓住什么,或者證明什么的沖動。但她不能再任由這樣的沖動反復上演,不能允許自己的計劃再一次被撕裂。已經(jīng)沒有多少時間了。
就在幾小時前,在她還站在軍團長府外,看著拉克絲走進那座陰沉沉的建筑時,她便已經(jīng)決定,決不再賭,封蠟已干,他用指腹反復摩著那枚印記,像是有某種預感一樣,將信鄭重地遞給薇恩。
“這東西能幫你,等你去了鈴塔瓦島,就算找不到我大哥,就把這信隨便給哪家酒館老板看一眼。他們都知道該怎么做?!奔悠澙种欤θ輩s有些僵硬,“沒想到哇,我的王牌。才這么幾天就也要走人了?!?/p>
“別說笑了,”薇恩將信收進懷里,語氣里藏著疲憊,“過了這陣風頭,我還要來找你結算的?!?/p>
“嚯,”加茲拉撇撇嘴,“等你那大房子一賣,你可就是有錢人了,早知道多抽你點成,我的退休金還能攢得快一點?!?/p>
現(xiàn)在下藥給拉克絲還有些太早,或許也有點殘忍。薇恩希望自己能等到明早,在她從房屋管理所回來之后,再將著藥混進那份已經(jīng)不算新鮮的燕麥湯里,溫和地讓她陷入一場安穩(wěn)的昏睡——不,更加安全的做法是留到出城的路上,那才真正不會被任何人察覺,每趟長途馬車上都有撐不住疲憊而迷糊過去的人,多一個拉克絲也不會引人懷疑,更何況以薇恩的體力,扛起這個小塊頭綽綽有余。
獵人的休息總是高效的,夜里一覺倒下,不知不覺便與天光同步睜開了雙眼。拉克絲仍然蜷縮著躺在她身旁,小心翼翼地把雙手護在胸前,背對著窗,臉朝向這邊。那只小小的藥瓶還掛在她的脖頸間,仔細看向瓶身,才發(fā)現(xiàn)藥片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被吃完了?;蛟S在離開前,等她醒來以后,再去大瓶子里給她裝滿吧。薇恩這樣想著,不由得在她旁邊多坐了會兒。
把事先準備好的鑰匙、藥劑和信件檢查了一遍
,薇恩繞到前窗和后窗,分別檢查著街上是否有人可疑地徘徊。確認一切無虞后,她才披上斗篷,拿了頂寬檐的帽子悄悄出了門。街道旁青灰的屋瓦還掛著長長的冰錐,黎明的街道被昨夜的凍雨沖洗得舉步維艱。即便如此,她走得也比任何一個早起的市民都快。抵達房屋管理所時,天色剛好亮透,交易員們打著呵欠,推開大門,一邊招呼這個早到的來客,一邊遲緩地把窗簾卷到房頂。
“你說交易被接管了是什么意思?我是房子的所有人。”薇恩把房契和地契一攤,壓在交易所柜臺上——果然,他們像加茲拉說的那樣,開始?;ㄕ辛?。
“……在我們這里的記錄,不是的,所有人是,呃……是這位?!苯灰讍T有些心虛地將一份重新登記的記錄推了出來,上面的墨跡分明就是新的,而那行令人作嘔的名字就赫然印在“當前登記所有人”一欄,“是您的父親,對嗎?”
薇恩猛地一拳砸在柜臺上,瓷制的筆筒被震得咣當一聲。交易員一縮脖子,連忙扶正柜臺上的告示牌,上面用粗體字寫著“本所不容忍任何形式的冒犯行為”。四周的交易員紛紛把目光投向這邊,薇恩把帽子往下拉了拉,強壓住火氣,咬著牙低聲說道:“我父親十多年前就死了。我本來就是房子的合法繼承人!你這記錄是什么時候被人動了手腳的?”
“呃……”交易員雙手做出告饒的手勢,“大人,我實不相瞞,這記錄就是昨天改的,無畏先鋒軍團的人來過,這間房產(chǎn)已經(jīng)被他們接管了,手續(xù)是從上面批的,我們只是照章辦事,您……您就別為難我了……”
不可置信。那種從胸腔深處擠壓上來的感覺,就像一場山崩正撲面砸來。她幾乎是奪門而出,仿佛下一秒就會有衛(wèi)兵從交易所的側(cè)門追出來,將自己一把扣住,再不逃就來不及了。她從人行道沖下臺階,一路抄著小路逃竄,遠遠看到身影穿軍裝的人就下意識繞開——她不能叫車,不敢租馬,甚至不敢多耽擱哪怕一秒——因為很可能根本沒有時間把馬再還回去。甚至不確定自己能不能順利拿到那兩張用來逃亡的假身份。
風越來越冷,太陽卻像嘲弄似地升得越來越高。每走進一條空巷就忍不住小跑幾步,急促的喘息像刀片刮過喉嚨,肺里的血腥味毫不掩飾地浮了上來。她渾身是汗,帽檐濕透,冷風從脖領里直直灌向后背,鉆進僵硬的骨縫,但薇恩一刻也不敢停。她沿著雙子運河,向鰩骨小徑一路飛奔——這個她昨天她還平靜地走過的地方。然后在轉(zhuǎn)過街角的一瞬,她看見了那團正緩緩向上升騰的黑煙。
“不對……”
薇恩的心像是墜進了水底。街尾的人群將那片黑煙圍得水泄不通,越往前走,空氣里的焦糊味越發(fā)嗆人,人們圍在一起,竊竊私語又低聲驚呼著。她不敢跑了,強迫自己放慢腳步,像個過路人般壓制住劇烈的呼吸,裝作只是偶然經(jīng)過,向人群中心斜斜地投去視線。
那幢熟悉的破舊小店已經(jīng)面目全非。屋頂被徹底燒透,焦黑的木頭帶著噼里啪啦的響聲從屋頂塌落,店門口扔著一堆來不及收走的貨品和雜物,像被人狠狠砸碎,又故意撒了一地。人群中央立著一根高高的木樁,粗得幾乎要兩人合抱。加茲拉的尸體就掛在上面。
木樁的尖端從他的口中穿出,將他整個人高高架起。血液已經(jīng)凝成漆黑一片,順著他的口鼻蜿蜒而下。他向后昂著頭,雙眼圓睜,灰燼飄搖著沾上他僵硬的眼珠,眼眶上已經(jīng)被凍出了一圈冰晶。他被扒得只剩一件襯衣,浸透襯衣的血液將它鑄成了一副形狀扭曲的鎧甲。人群壓低嗓音,縮著脖子互相耳語,有人掩住鼻子把身體轉(zhuǎn)開,卻還是忍不住回頭瞄了一眼又一眼。
薇恩強忍著沒讓自己沖出去。她低下頭,從人群中側(cè)身穿過,瞪大的眼睛幾乎要撕裂眼眶。她沒戴夜視鏡,這讓她的雙眼毫無遮掩地暴露在人前。必須讓自己看起來無比鎮(zhèn)定,雖然自己的喉嚨已經(jīng)干到發(fā)啞,腳步也有些不聽使喚地歪向一旁。
——他們已經(jīng)來了。
她在店門旁一根拴馬用的木柱處停下腳步,手掌按上柱子,指甲深深嵌進柱身的油漆。柱子一側(cè)的公告板上,釘了張幾乎占滿整個板塊的墨紙,印著赫然的罪名:“染魔者:加茲拉”,后面密密麻麻跟著各種罪狀——走私、偽造證件、協(xié)助逃犯、窩藏非法資產(chǎn),甚至還有通敵與煽動顛覆政權。那張紙的最下方,蓋著那個讓她熟悉到牙根發(fā)酸的藍色印章——那個招搖至極的,屬于無畏先鋒軍團的藍色印章。
連加茲拉都被他們找到了。
設想過可能會被監(jiān)視、被跟蹤、或許自己的畫像會和加茲拉的罪狀一同被貼在街角的告示牌上,寫著“協(xié)助潛逃、隱匿罪人”的大字,下面掛著不薄的賞金——她卻沒想到一切來得這樣快。薇恩暴風般推開家門,沖進玄關,腳步聲重得要把玄關的地板踏穿。屋內(nèi)是與她出門時一樣的寂靜,拉克絲并沒在灶上生起新的爐火,只是站在廚房門口,手中捧著半碗早已涼透的燕麥湯。她穿著一件明顯不合身的外套,裙擺在地板上拖出一道水跡。那裙子自然不屬于她,而是薇恩從衣柜最底下翻出來,讓她今天換上的——她們昨晚沾血的衣服還泡在浴缸里,誰都沒力氣把它們洗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