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更衣室,”阿蘇達頭也不回,“上次是我臨時叫你頂班,隨便湊合了。今天不一樣?!?/p>
“……不一樣?”
“你現(xiàn)在就是塔里的人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推開一扇側(cè)門——那是一間由洗消室改造的狹小更衣間,墻邊掛著幾排衣鉤,地上擺著干燥劑和三只木盆。她把膠鞋放在門邊,轉(zhuǎn)身看向薇恩:“我不知道你干了什么,反正副頭點名要把你調(diào)進來——行啊,你還挺能干?!?/p>
薇恩猛地抬起右手,像是想朝墻上砸下去,但拳頭剛握緊便又收了回來,骨節(jié)泛白,力氣沒處撒,只得狠狠吐了口氣?!案鳖^——他讓囚犯賣煙?!彼曇舻蛦。袷峭塘藥最w碎石,“被我撞見了?!?/p>
阿蘇達像是腦子里有警報忽然亮了一下,猛地偏頭看她,眉梢抖動著:“賣煙?誰?你把煙留下了嗎?”
“沒有。”薇恩咬著后槽牙,“我當時就該拿走的?!?/p>
她早該知道,不該再信艾爾雅——不,以后她只會是c08了,更不該把那包煙放回原處,天真地以為“放她一馬”會讓誰的處境好一點。現(xiàn)在倒好,自己被調(diào)進來,她照樣當白手套。她斷了拉克絲的線索,連個反駁的機會都沒有。
“那不就完了?!卑⑻K達聳聳肩,把毛巾搭到脖子上,“沒實證,誰也做不了什么。再說了——要真是副頭的人,就算有證物,也沒人動得了他?!?/p>
她沒說“倒霉的是你”,但那意思就寫在她眉眼之間,根本沒打算遮掩。話鋒一轉(zhuǎn),她指了指薇恩懷里的制服:“外面的藍制服脫了吧,穿兩套你會中暑。以后見到穿這套灰制服的,都歸我管?!?/p>
她頓了頓,語氣壓低些,目光掃了掃更衣室的門縫,像是在提防有沒有耳朵在聽:
“但塔里還有一批‘白鬼’——從頭到腳一身白的制服,全是研究員。”她吐了口氣,臉色帶了點壓抑的警惕,“他們不歸我們系統(tǒng),是軍方直屬。要你做什么,就做什么。記住了,千萬別嘴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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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她記憶中的一樣,熔爐廳果然就在塔的最底層。通往這里的最后一段樓梯又陡又窄,墻體上厚厚一層白色泥漿,靠近地面的部分卻已經(jīng)被潮氣浸起了泡,像染了皮膚病。光線比上次更亮了些,儀式顯然還沒開始,但那混著鐵銹和硫磺的刺鼻味道卻一點沒減??諝獬林氐孟褚还噙M肺里,薇恩下意識皺起眉。
大廳的大門是對開的,今天卻只敞著一扇。阿蘇達在門口和人交接,薇恩自己邁步走了進去。里頭比記憶中空曠得多,高得不像地下室,許多條通風管盤旋在穹頂中央,像倒吊的內(nèi)臟,蜿蜒而下,貼著墻壁延伸入中央正圓型的熔爐。爐身黑紅交錯,像被反復(fù)灼燒過的焦肉,安置在齊腰高的石臺上,發(fā)出微弱的熱浪。五條粗大的鐵鏈從爐座底部伸展開來,末端一一釘入地板上的五把椅子,構(gòu)成一個完美的五芒星,又延伸出一段,估計是用來連接椅子上的人。
她看到“白鬼”了——但視線中只有一個,從頭到腳一身死白,頭套遮面,連腰帶和鞋子都白得扎眼。他正彎腰站在爐邊,向爐內(nèi)碼放著切割成磚塊樣的乳白色石料——她記得這種石料,大概就來自b區(qū)的采石場,是自己在塔外的夜班時,一車車向里搬運的。
石料填到一半,白鬼又用金屬夾撥弄著爐膛里的東西,像在撥弄壁爐里的柴火。爐旁散落著一撮撮灰白的粉末,像是那些石頭切割出來的灰,也可能是別的什么東西。她試圖靠近一步,想看得更清楚,卻被一聲低喝打斷:“別靠近!”
阿蘇達聽到聲音,快步走過來,一把將薇恩拉遠,把她引到其中一把椅子后的標記處:“別跟他們爭,你就站這兒。記住這個標記,你每次都站在這里?!彼凵駞s極為凝重,“不管等會兒發(fā)生什么——”
她頓了一下,像是在權(quán)衡該不該說清楚,又像一時找不到詞,“……保護好你前面椅子上的人。”
五位法師被迅速帶進座位,落座時幾乎沒有聲響。薇恩緊盯著他們的臉,在確認這些人都是中年人之后,胸口的氣才稍稍松了一寸——但下一秒,另一種不適就壓了上來。每個囚犯都戴著沉重的鐵制手銬,有人目光呆滯地盯著地板,有人雙手合十低聲祈禱。最引她注意的是其中一位頭發(fā)花白的女囚——她似乎對這一切早已習(xí)以為常。那女人走到薇恩面前的椅子前,一屁股坐下,連看都沒看她一眼,坐穩(wěn)的瞬間就擼起自己的袖子,把拇指塞進嘴里反復(fù)啃咬。其余四張椅后也陸續(xù)站上守衛(wèi),雙手背后,紋絲不動,像一根根釘在那兒的警示柱。
那名“白鬼”隨后走到近前,指揮著薇恩撿起地上延伸出來的鐵鏈,將鐵鏈盡頭的工形鐵片滑進法師們手銬的卡槽中,再將盡頭扣死——竟然不是用鎖來固定的,這令薇恩有些驚訝。鐵鏈碰撞的金屬聲清脆刺耳,又無比熟悉。這大概就是自己在塔外值夜時聽到的聲響了。
阿蘇達跟在白鬼后頭,手里捧著一本像點名冊的東西,繞著爐臺走了一圈,把那冊子依次遞到五位法師面前。他們輪流在一頁泛黃的紙上按下手印。按完的冊子被收走,白鬼揮了個手勢,五名法師緩緩坐正,手掌規(guī)規(guī)矩矩放在大腿上——是要開始了嗎?薇恩視線下意識地尋找阿蘇達的位置,她站在一個半椅子外的斜后方,雙手背著,目光緊鎖廳中央,神情冷靜得像尊石像。法師們低下頭,口中開始低聲呢喃。薇恩一開始以為他們是在念咒,下意識地試著辨聽其中的魔法構(gòu)詞,可幾秒鐘后她就察覺出了異樣——那交織的低語變得越發(fā)整齊,節(jié)奏統(tǒng)一,甚至帶了某種韻律:
“我之魔力,非為己私;
不問榮耀,不求回報……”
是誓詞。不是法術(shù),也不是禱告。他們居然是在宣誓。聲音由弱轉(zhuǎn)強,回聲沿著熔爐廳的圓頂盤旋而下,仿佛整面墻都在復(fù)誦它們的忠誠——
“力量,當受控于理,意志,當歸順于國?!?/p>
這句不知為何,竟比上一句更整齊了。薇恩喉頭微動,像是被什么卡住。她忽然意識到這些誓詞她聽過——不是在教堂或者戰(zhàn)場,而是自己“服役”的第一周清晨。教官嘴角帶笑地舉起手,讓她們復(fù)述,自己自然也麻木地重復(fù)了這幾句話,可她當時只想著把軍營炸個干凈,從未細聽它到底是什么樣的詞句。而現(xiàn)在這段誓言從法師們口中吐出,就像一具具枯竭的身體,用盡力氣站直,卻只是為了自焚。
“力量當受控于理——意志當歸順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