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伙兒披珠紈綺翠的婦人出現(xiàn)在殿門處,吃吃發(fā)笑著行過,未看倒在地上的神君一眼。
幾個流丐扛著耨镈走過,草履不客氣地踩過神君衣角,揚長而去。
著緞褂的混混兒牽驢而過,見了臥倒于地的神君,飛出一腳,將他狠狠踢開,唾道:“哪兒來的死人,晦氣!”
“起開去,別擋了道!”
雜沓腳步響起,自始至終,無人將他扶起。神君抱著竹杖,咬牙站起,靈官廟也不入了,一搖一晃地離去。
青瓦小院柴扉虛掩,神君將濺滿泥水的白布裈衫換下,替上壓在衣箱底的玄色圓領(lǐng)緞袍。一面咳著,他一面將未修的天書紙收斂作一疊,抱著紙頁,一瘸一拐地行往溪邊。
紫金山上,暮色冷曠,野菊紫的天幕下流水泛泛。神君一襲黑衣,身影單弱,如一片薄刃。他坐在清溪邊,將一張張寫滿了字的青檀宣放入水中。紙浸了水,初時像輕舟般啟航,后來卻又飄旋著沉入水底,再也不見。
他望著那沉水的紙頁,心頭如灌沉鉛。他想起自己當(dāng)初是如何磨而不磷,大言不慚地稱自己心堅如鐵。
并非如此,他十分清楚,他是個怕死鬼,膽小、怯懦、既怕疼也怕死。他從來是一個偽作神明的凡人,若蹉跎了千萬年時光而不得讓塵世有起色,他便會意冷心灰。
一點晶瑩滑過神君的頰側(cè),像天際墜下的流星。
有腳步聲自身后響起,他知道是祝陰。
“祝陰,”背對著祝陰,神君道,“我這一輩子勞而無功,本以為能至死未悔,卻仍心有抱憾。”
話尾漸淡,隱沒在暮色里。
人生豈草木
臥房中未挑燈,晦暗無光。
神君伏于榻上,咳嗽連連。
他對祝陰稱自己感了風(fēng)寒,暫讓祝陰莫進臥房,免得亦膚閉而熱。祝陰進不得臥房,隔著支摘窗,將蛇腦袋探了半截進去,可憐巴巴地道:
“神君大人,和我出去耍罷,我想同您踢鞠球?!?/p>
咳嗽聲自房中傳來,神君斷續(xù)地道:“再等等罷,我折了腿,待生好了,再隨你一同去頑。”
祝陰又哀求道:“那陪我一塊兒玩紙葉子、玩六博,或下山去坐舫船,尋撞戲……”
“過段時日罷?!鄙窬琅f微笑著,這樣答他。
祝陰垂頭喪氣,從支摘窗下鉆出院來。他在院中盤桓,百思不得其解。他讓值年功曹將紫金山下的年歲凝滯后,凡世便周而復(fù)始地輪轉(zhuǎn)著一年的光景,時光再不前進,世人對此不察。祝陰于此舉沾沾自喜,如此一來,神君的故人便不會辭世,會永遠活于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