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里,寨中的女人偶爾會在傍晚時一起去河邊洗澡。
但少微的阿母從未去過,甚至很長時間里阿母的手腳都被鎖著鐵鏈。阿母不去,少微也不想去,但阿母推著讓她去,還讓一個婦人教她鳧水,阿母小聲對她說,能活命能自保的事都要努力多學(xué)一些。
少微很聽話,待到八歲時,少微的力氣已經(jīng)很大了,她洗完澡會提著兩桶水跑回來,讓阿母也可以用干凈清涼的河水沖洗擦拭。
少微想幫阿母擦背,阿母卻拜托她:【晴娘替阿母守在外頭可好?】
少微噔噔蹬地跑出去,雙腿分開站著,雙手叉著腰,讓小小的身體盡可能地多占些空,像個神氣嚴肅的護衛(wèi)一樣替阿母守著門。
阿母洗得很慢,天都要黑透了,少微怕屋子里太黑,腿腳有傷的阿母會滑倒,便回頭透過門縫往里瞧——
借著最后一絲暮光,少微猝不及防看到了阿母瘦削到連脊骨都很分明的后背,而那背上布滿了新舊交疊的疤痕,阿母手中抓著浸濕的粗布擦著背,手卻在顫抖,身體也在顫抖,那一刻,少微即便未曾看到阿母的臉,也沒聽到聲音,卻知道阿母在流淚。
這一幕如無數(shù)根細細的針,刺向了年幼的少微。
冰冷的河水也似無數(shù)寒針,刺入少微的四肢骨血里。
一直未曾放手卻已經(jīng)折斷的長弓終于在水中脫了手,少微拼力地掙扎浮沉,力氣飛快流失。
熟悉的窒息感再次降臨了,流動不息的河水冰冷卻又包容,而殺機不在于冰冷而正在于它的包容,恰似阿母的手。
已極度虛弱的少微疼極也累極了,她生出許多幻聽與幻覺,一瞬間,她覺得就這樣死掉也好。
上一次死掉時少微尚有許多不甘,那份不甘有很大一部分來自于阿母的死,而今這份不甘被彌補了,卻也將少微的許多念想碾碎了。
就將這具本不該存于世的罪孽軀殼隨波放逐而去吧,或許哪一日,會像一條病貓死狗一樣被沖到淺岸邊,經(jīng)過無數(shù)個風(fēng)吹日曬之后化作一堆白骨。
也不必再有什么轉(zhuǎn)世了,她很不喜歡這世道,若非要再有點什么動靜才能安放這魂魄,她就在那堆白骨里扎出一片草來,要長得高高旺旺的,最好是帶刺的毒草,毒倒個把路過攪她清凈的人。
少微很具惡意地打算著,只是還未來得及開啟這毒人大業(yè)的第一步,先被什么東西戳掛住了身上的狼皮。
混沌漆黑中,少微胡亂地伸手一抓,摸到了一截竹竿似的東西。
少微一揮,卻又被戳攔住,幾次三番之下,那竹竿戳到她傷口痛處,她唯有攥著那竹竿奮力往上一浮,借著最后一股力,猛然將頭鉆出了水面。
水珠迸濺,萬物清氣隨著呼吸一同在少微眼前還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