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玦一抬下巴,沒說話,也望向那說書人。重塵纓順了視線,亦跟相而望。
只見那老頭驚堂一響,哦呀著腔調念了起來:“天地乾坤,日月陰陽,白虹之下,永夜長存鬼域雖遠,卻與凡塵割聯(lián)不斷,或是命途多磨難,九泉含冤而化厲鬼;或是惡棍總久壽,仇家索命卻得長生能活在鬼域里的鬼,無外乎曲折跌宕、糾纏愛恨”
重塵纓聽了會兒,忽然轉頭看向宴玦,語氣悠悠:“這里是井你想去鬼域?”
井是連接凡塵和鬼域的通道。
宴玦也朝他轉過臉,微微睜了眼睛:“你知道井?通常只有皇族和世家才會了解接觸鬼域。”還不等重塵纓開口接話,便先解釋了自己的目的:“楊凌的傷痕古怪,還得看仵作進一步的結論,東洲的人沒有那么好打發(fā),我如今能表示的,也只有從這只鬼入手了?!?/p>
重塵纓側著耳朵,忽然歪了半邊脖子,語氣跟著有些得意起來:“看來將軍忘了件事”他壓低了嗓子,腦袋偏向得更加明顯。許是這漆黑的屋子總給人一種隱晦幽暗的氣息,宴玦也不自覺傾了耳朵過去,叫兩人隔著極近的距離挨在一起。
“沒有靈力意味著不會被壓制”那聲音像一片帶點硬梗的羽毛,撓在自己耳廓上,掃在自己耳窩里,忽得一激靈,“意味著無論是凡世和鬼域,對我來說都沒有任何區(qū)別”
宴玦仰起臉,在稀薄的光線里瞧見了重塵纓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這人的眼尾高高翹起,帶著瞳光向上閃爍,透著一股與凡世不同卻又渾然自成的傲慢和輕狂。心底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冒了頭,讓他輕聲應和道:“這么說你對鬼域很了解?”
“倒是比你了解的多那么一點兒”重塵纓坐直了身體,指尖敲在中間的桌案上,語調卻七彎八拐,“倒是你,宴將軍,靈力受限,可得要好好兒巴結巴結我了?!?/p>
宴玦掃他一眼,覺得自己在某一瞬間看走了眼:“且看你有何本事了。”
重塵纓仰頭一笑,并不做答。
此時,說書已近尾聲,臺上驚堂木再次蹦出一聲震響。只見那老頭左手憑空一抓,手臂揮動,便在屋室里揚起半圈黑霧:“妖妖人人,人人妖妖,混在一起都是死了的東西,晾你是人是妖,只要進了鬼域,你就得聽一個人的話”
話音落盡,濃云壓頂,煞氣逼人,房間里似乎也更暗了。宴玦視線一凝,心臟似乎在剎那間停跳,竟覺得在瞬間滯澀了呼吸。
這是怨氣,雖無楊凌尸體上的濃稠密集,卻勝在散布之廣,壓迫十足。臺上的那位老者竟是只偽裝極好的鬼難怪自進這間屋子起,哪哪都不得勁。宴玦又偏頭看向重塵纓,那人竟還好端端地坐著。
似乎感受到視線,重塵纓也把臉轉了過來,他瞥見宴玦緊擰的眉毛,心頭微動,少見地沒像以往一樣落井下石。
他忽然站起身,走到宴玦身后,右手一抬,按在了他肩膀上,又微微躬了腰,傾身至他頭頂。
“怨氣壓制靈力,不舒服是正常的,不必擔心?!彼p著聲音,眼睛卻不自覺落在他頭頂的金色發(fā)冠上,束起一股一股的烏黑發(fā)絲,其中就有一簇被扎成小辮,落在了左耳側,肩膀前。
應是宴玦點了點頭,發(fā)絲掙動交錯間,竟溢出了點薄薄的冷清氣味,是浩瀚藍水裹住霖霖雪松,沉靜又倨傲,在寥寥冰原中憑空破開一柄凌厲霜劍,叫人心生敬畏。
重塵纓瞇起眼睛,將嘴唇不自覺得抿緊了,一定是受那香味蠱惑,受這幽暗侵蝕,他竟還想湊得更近。
于是脊背一彎,雙手越過椅背搭在了他肩膀上,腦袋也往前湊了過來,懸空挨著脖子,嘴唇也貼近了耳朵。
本就昏黑的視線從后往前猛然攏上層陰影,些微被掌控的抗拒感讓宴玦猛地繃緊了神經。但下一秒,他又聞到了撲面而來的淺寡氣息,像是微雨過后晨陽復臨的裊裊竹林,在松木的后調里蒸出清澀水香,雖然有些發(fā)苦,可浸進肺腑里,反倒叫人平息了烈陽高照的怨氣躁郁。
是重塵纓身上的味道。
宴玦輕輕呼了口氣,發(fā)覺那人散開的幾縷發(fā)絲落在自己脖頸間,細細微微地掃動摩擦,有些癢。
重塵纓敏銳地注意到他緊而復松,松而又緊的情緒波動,便偷偷繞了縷他的頭發(fā)纏在指尖,再次垂低下巴,壓低了聲音:“等會兒我會一直拉著你,鬼域不比你的北洲,萬事小心?!?/p>
“嗯?!毖绔i低低應道。
漆黑漩渦在空席卷整座茶館,玄青泥沼在地侵蝕了整片土地,身體下沉,視線消失的瞬間,宴玦聽到了說書人的最后一句話:
“可知為何鬼域諸邪從不敢肖想凡世嗎?那是因為如今的鬼域尊者,曾經也是一名人類”
知道什么
和兩人一起抵達鬼域的,還有眾多人人鬼鬼??傆邢肴牍硎械姆踩?,也有想入凡塵的小鬼,人鬼之間的交易隱晦深邃,值得在對方的地界里冒險一試。
宴玦的肩膀上還搭著重塵纓的胳膊,沒等他偏頭看去,重塵纓便自覺把手收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