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這話,龜奴大怒,又揪他腦袋往墻上摜了一次。楚狂吃痛,叫道,“輕點(diǎn),輕點(diǎn),撞壞了墻怎么辦?”
待龜奴放手,他又抽著冷氣道,“我也沒甚話想說的,就是想提個(gè)建議?!?/p>
龜奴瞪著他。
楚狂道:“你們醉春園里供的飯食真難下口,那饅頭硬得和石頭似的,吃著牙磣,里頭還有泥沙。怎么,你們和面是在沙地里和的嗎?”
龜奴怒極,一巴掌打過去,將楚狂打得口鼻出血。這個(gè)犟骨頭!他分明看到亂發(fā)下的那一雙眼,不管被磋磨多少次都綻放著勃然生機(jī),那一只重瞳艷紅若血,像是惡鬼的眼眸,常飽含誚笑之意。
楚狂頭臉挨了一記,箭疤又開始隱隱作痛。龜奴仍不解氣,抄起長鞭抽了二三十記,待看到他鮮血淋漓、奄奄一息的模樣,方才住了手。
不多時(shí),鴇兒過來了。她看到被打得七葷八素的楚狂,很是滿意,問龜奴道:“問出些話來了么?”
“沒,這小子便是您自質(zhì)人手里買回的那一位,刑和藥都用過,但纏口依舊硬掙?!饼斉土祟^,跼蹐不安道。
“廢物!”鴇母將掩鼻的折枝梅花帕子丟到他臉上?!霸拑簺]套出來,人兒卻先要被你打死了!”她斜了死氣沉沉的楚狂一眼,道:“好歹也是件費(fèi)銀子的玩意兒,折價(jià)賣了罷?!?/p>
龜奴點(diǎn)頭,方要放楚狂下來,卻見鴇母將一只小盒遞給他,冷笑道,“別忙著放他,不讓他長些教訓(xùn),哪里能教他明白這醉春園不是個(gè)易與之處?”
楚狂頭痛欲裂,感到齒關(guān)被強(qiáng)硬地撬開,幾枚丸藥被塞了進(jìn)來。他嘗到了熟地黃和東黨的味道,知道這是補(bǔ)藥,遂放心咽下。吃了這丸藥,他精神略振了些,眼縫里卻覷見幾個(gè)龜奴走入石牢。
鴇母拍手:“來得正好?!彼钢?,對(duì)龜奴們道,“你們一個(gè)個(gè)同這小子辦事罷,教他好好吃些苦頭。”
龜奴們愣住了,將那用鐵鏈吊起的人影打量了一番。那人渾身血污,氣若游絲。有人訕笑道:“大娘,瞧他這樣兒,血糊糊的一個(gè)。咱們再怎么不挑嘴兒,也下不了口??!”
鴇母臉上變色,母獅子一樣發(fā)怒,“叫你們辦便辦!老娘吃喝皆養(yǎng)著你們,你們倒好,綠帽子帶久了,下頭那俗物也不能人事了么?”
龜奴們沒法子,圍攏上前。有人往那人臉上澆了些冷水,用巾子抹凈了血污,眼前卻是一亮,嫌惡之心也減了,道:“這小子倒挺耐看的,比園里的相公也俊俏些。”
其余人圍上來瞧了楚狂的相貌,倒也同意他的品評(píng),這人眉眼雖恣放了些,卻有一股墨畫似的清韻,哪怕是當(dāng)作辱尸也不是不能下嘴兒。于是一群人解了葦帶,蠢蠢欲動(dòng)。
然而當(dāng)他們近前時(shí),忽覺眼前掠過幾道黑影,腦殼上繼而遭到了一記重?fù)?。?shù)位龜奴當(dāng)即倒地,昏迷不醒。
鴇母目瞪口呆,往地下看去,卻見龜奴們額上腫起一片,幾枚發(fā)白的小硬塊落在了地上。她定睛一看,卻見是幾塊硬饅頭屑。
她再一看那被鐵鏈吊起的青年,卻見那青年睜了眼,從嘴里“卟”一下吐出小半塊饅頭。
“所以我方才說了,”楚狂扮了個(gè)鬼臉,“你們這兒的饅頭比石頭還硬?!?/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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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后,楚狂被帶出了醉春園。
入園不過一段時(shí)日,他已成為園里臭名昭著的潑皮渣子。鴇母治不了他,只能乘他傷病未愈時(shí)抽上幾頓泄泄氣。楚狂倒也乖乖地挨了鞭子,只是一旦有人欲輕薄他,他便惡性大發(fā),齜出獠牙,兇相畢露。鴇母曾牽來一對(duì)狼狗,欲抓撓欺辱他,卻被他踢得口齒盡落。于是鴇母嘆息:“這世上再貞烈的人也不過如此!”
他被折價(jià)賣與了人牙子,人牙子將他關(guān)入籠中,用鐵鏈鎖著,與最臟污的輿隸押在一起,每日運(yùn)到市中去陳列。每日清晨,人牙子會(huì)將水澆到他們身上,喝令他們將頭臉洗凈。行客倏往倏來,許多手腳有力、模樣齊整的輿隸被買走。楚狂縮在鐵籠角落,將臉藏起,安靜地養(yǎng)傷,像一只蜷縮的刺猬。若有看中他的,他便兩眼一翻,口角流涎,裝瘋賣傻。
人牙子用力扯他鐵鏈,喝令他起來,然而楚狂如一攤爛泥,著實(shí)扯得緊了,方才不情愿地坐起。他便似一塊頑石,打罵皆不管用。有時(shí)人牙子一鞭打過來,怒喝道:“坐好!挺直了身子,給人瞧清你的臉!”誰知楚狂嘴巴一張,倒將鞭尾叼住了,口齒不清地狡辯:“你喂我的飯這般難吃,我哪有氣力坐起?”一來二去的,人牙子明白自己是買到了個(gè)臉生得好看的刁滑貨。
天長日久地待在籠里,楚狂倒也同其余的輿隸熟識(shí)起來。人牙子走開時(shí),有輿隸向他搭話:“小兄弟,敢問你祖貫何處?”
“還能在何處?蓬萊本地人?!背裾f,無精打采地趴在籠里揉磨時(shí)光。人牙子收走了他的飯碗,作為他不馴的懲罰,他已有兩日水食不進(jìn)。
“這倒不一定,咱們這里的人皆不是從蓬萊來的?!庇腥瞬蹇诘?,“有許多是自天關(guān)外來,不幸被仙山吏逮住了,方才打了奴印,做了‘走肉’?!?/p>
又有一位瘦小輿隸嘆息道:“咱們這些人,以前誰不是良民?如今卻被叫作‘走肉’!走肉是什么?是一塊會(huì)走的肉,接在‘行尸’之后的詞兒,連人都不算得!”
楚狂卻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我就不是良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