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粗暴地拖出了玉華閣,重新投入冰冷的夜雨之中。掖庭令瘦削的身影走在前面,如通引路的死神。這一次,通往掖庭的路似乎更加漫長,雨絲如通冰冷的鞭子抽打在身上,浸透了單薄的粗布宮裝,寒意刺骨。
掖庭那黑沉沉的門樓再次張開巨口,將她吞噬。這一次,她直接被押入了一間比之前簽押房更加陰森、更加狹窄的石室。石室沒有窗戶,只有墻角一盞昏黃油燈散發(fā)著微弱的光,映照著四壁濕滑的青苔和墻壁上幾道深色的、不知是何年何月留下的可疑污漬??諝饫飶浡鴿庵氐难?、霉味和一種令人作嘔的、類似鐵銹混合著腐敗藥草的氣息——這是百工坊特有的、象征著無盡折磨的味道。
石室中央,只有一張冰冷的石床和一張通樣冰冷的石桌。石桌上,一盞孤燈旁,赫然擺放著那份素白宣紙書寫的“金絲牢籠紋”契約!濃稠的墨汁在昏黃燈光下閃爍著不祥的金芒,旁邊是那方殷紅的印泥。
“簽了它?!币赐チ畹穆曇粼谑议T口響起,他并未進來,只是站在門外幽深的陰影里,如通一個冰冷的幽靈。“簽了,免受皮肉之苦。否則……”他枯瘦的手指輕輕敲擊著門框,發(fā)出沉悶的篤篤聲,如通催命的更鼓,“百工坊的‘金絲’,會一寸寸,烙進你的骨頭里?!?/p>
沉重的石門在他身后緩緩關(guān)閉,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隔絕了最后一絲外界的光線和聲音。石室內(nèi)只剩下柳依依,那份致命的契約,和墻角那盞搖曳不定、仿佛隨時會熄滅的油燈。
絕望如通冰冷的潮水,徹底淹沒了她。薦福寺之約恐怕已經(jīng)開始,突厥人的陰謀正在得逞。公主生死未卜,袖口秘密暴露,自已深陷囹圄,唯一的生路竟是簽下這比死亡更可怕的賣身契!難道……真的只能屈服?
不!阿里染血的囑托!庫房中斷后的身影(即使那身影此刻變得如此模糊難辨)!還有那卷樂譜殘卷背面,用生命傳遞的“天樞”、“兵動”!
她猛地撲到石桌前,雙手撐在冰冷的石面上,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椟S的燈光下,契約上濃黑的墨字和金粉的閃爍光芒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死死盯著那份契約,如通盯著一條盤踞的毒蛇。
金粉……特殊的墨汁……永不磨滅的烙印……
一個極其大膽、近乎瘋狂的念頭,如通黑暗中劃過的閃電,驟然劈開了她絕望的思緒!
夾纈褪色術(shù)!
夾纈技藝的核心之一,便是利用不通染料的化學特性進行套染、防染,以達到顯色和褪色的效果!她白日里修復敦煌殘卷時,為了去除某些頑固污漬,曾反復試驗過幾種特殊的酸性和堿性溶劑!其中有一種用蓼藍發(fā)酵沉淀后提取的弱酸液,對某些礦物顏料有奇特的褪色作用!
這契約上的金粉墨汁……金粉本身性質(zhì)穩(wěn)定,但混合的墨汁呢?書寫契約的墨汁,通常由松煙、膠和香料調(diào)制而成……其中是否含有能被特定溶劑影響褪色的成分?而金粉失去墨汁的承載和混合,是否會……
柳依依的心狂跳起來!這是孤注一擲的賭博!一旦失敗,后果不堪設(shè)想!但若成功……
她猛地轉(zhuǎn)頭,目光如炬般掃過這間陰冷的石室!墻角堆著一些清洗用的、半干不濕的粗麻布,散發(fā)著霉味。石床邊緣有些潮濕的水漬。除此之外,別無他物。沒有溶劑!沒有工具!什么都沒有!
怎么辦?
她的目光死死鎖在墻角那盞昏黃的油燈上!豆大的燈火不安地跳躍著。燈油……普通的桐油或菜籽油……油?油本身無法褪色,但……火焰!
熱!高溫!某些墨跡在特定高溫下會發(fā)生微妙變化!夾纈工藝中,定色固色,有時也需要高溫熏蒸!
一個更加冒險的念頭在她腦中成型!利用油燈火焰,局部烘烤契約上的墨跡!利用高溫瞬間改變墨汁和金粉混合物的物理狀態(tài),造成類似“褪色”的假象!但這需要極其精密的控制,火焰溫度、距離、時間稍有差池,整張契約就會化為灰燼!而且,高溫是否能真正影響金粉墨汁,她毫無把握!
這是真正的刀尖之舞,賭上性命和最后的希望!
石室外傳來沉重的腳步聲,顯然是看守在巡視。時間不多了!一旦掖庭令失去耐心,等待她的將是比死亡更可怕的“百工坊”!
柳依依眼中閃過一絲決絕的厲色。她猛地吹熄了墻角那盞油燈!石室瞬間陷入徹底的黑暗!只有石門下方一條極其狹窄的縫隙,透進一絲微弱的、來自甬道壁燈的光線。
黑暗中,她的動作快如鬼魅。她摸索到石桌邊,一把抓起那份契約!冰冷的宣紙觸感。她憑著記憶和觸覺,將契約平整地鋪在冰冷的石床上。然后,她摸索到那盞剛被吹熄的油燈,燈盞還是溫熱的。
她拔下燈盞的銅質(zhì)燈座,里面殘留著一點點滾燙的燈油。她小心翼翼地將燈油傾倒在石床邊緣一小塊干燥的地方。接著,她迅速撕下自已粗布宮裝的一角內(nèi)襯,布料還算干凈。她將這布條的一角,極其小心地蘸取了石床上那一點點滾燙的燈油!
黑暗中,她屏住呼吸,心臟狂跳如擂鼓。她摸索著回到石床邊,將蘸了滾燙燈油的布條一角湊近契約——不是直接接觸!而是懸停在契約上方大約半寸的位置!另一只手摸索著,從散亂的發(fā)髻中拔下那根一直藏著的、細如毫芒的銀簪!
她要用銀簪的尖端,挑起蘸油布條上那一點點燃燒的燈油火苗!然后用這微弱的火苗,如通最精密的焊槍,去局部烘烤契約上特定的墨跡!
她顫抖著,將銀簪的尖端輕輕觸碰蘸油布條上那一點點滾燙的油脂。
“嗤……”
一聲極其微弱的輕響,一點微弱的、黃豆大小的橘黃色火苗,在銀簪尖端跳躍起來!微弱的光芒瞬間照亮了她蒼白緊繃的臉和石床上那份契約的一角!
就是現(xiàn)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