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從弓腰的古樹枝梢一路開上去,白皚皚猶如堆雪。濃綠的槐蔭里,子鵑在咕咕地啼鳴,蛙聲漸起了頭,呱噪?yún)s有盎然生機,是留駐昆侖時見不到的如畫美景。
“我是你的師父,天穿道長?!卑滓屡诱f,“我?guī)慊厣?,是想將你收歸無為觀門下。我看你細皮嫩肉,有道根仙骨,將來是成神跡的好材料,在此修行道法,將來定有大成?!?/p>
那孩子似懂非懂,仰著懵然的臉,五月的雨像是下進了眼里,烏黑的眼中泛著潤亮的水光。
“你是我
孤舟尚泳海
那孩子在無為觀住了下來。
雖說如此,他卻不愛天穿道長與微言道人喚他作“易情”,于他而言,這名兒不如丟在身上的沙石一般來得親切。若天穿道長這樣叫他,十聲里他便有九聲不應(yīng),于是無奈之下,兩人依舊拿“小泥巴”當(dāng)他的諢名。
天穿道長拿木枝與小泥巴比劃,胡周搬來一摞道典,與他同讀《玄風(fēng)慶會錄》、《大玉洞經(jīng)》,教他認字念書。小泥巴身子骨漸撐開來,長大了,地龍似的七拐八扭的丑字慢慢橫平豎直起來,也能頗像樣地比劃幾招。小泥巴沾了他娘模樣的光,出落得如瓷娃娃般規(guī)整清秀,眉如新柳,眼似墨玉,一張嘴月牙似的彎著,總在笑。
可那笑臉下卻總藏著副詭黠心思,像滑溜溜的魚鰍般教人捉摸不透?;哪暌堰^,胡周于丹道上略有起色,常將金精大丹拿去鎮(zhèn)上賣,手中略有余錢,遂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常買些酥餅、五香地果來吃,身子日漸發(fā)福。小泥巴饞嘴,每每見了胡周,便似流涎的小狗,眼巴巴地等著分食,可胡周卻不肯分太多予他,只嘿嘿笑道:“你正是長身子的年紀,吃這些玩意兒,長不大。”
小泥巴流著口水,失望地點頭??梢晦D(zhuǎn)眼,他便去尋天穿道長,告狀道:“師父,微言道人偷觀里的錢去吃零嘴兒!”
天穿道長打開功德箱一瞧,香火錢果真少了,如今只余薄薄的一層,像被胥吏搜刮過的地皮。
于是她叫來胡周,冷聲道:“微言道人,你手頭松裕了些,便忘乎所以了,是不是?你知觀中清規(guī)么?”
“哪兒來的清規(guī)?”胡周莫名其妙,“咱們連正統(tǒng)道門都不是,弟子也僅一個,何來的門規(guī)……”
“就在方才,我心里方擬好的?!碧齑┑篱L說,“你偷藏吃食,致使壇場不潔,違了門規(guī)第五條。你貪污公產(chǎn),鋪張奢侈,又與門規(guī)第十二條相左。你光顧著填肚,卻虧空了咱們無為觀。我也不罰你,你自個兒面壁自省去罷?!?/p>
胡周被天穿道長一陣訓(xùn)斥,心里悻悻不樂,此事他藏得隱秘,買來的吃食皆藏在拿來做衍慶殿的破茅屋的古松根里,若非小泥巴泄密,他又怎會被斥責(zé)?
他還未來得及去尋小泥巴來臭罵,這小子卻先尋上了他。這廝一身潔整經(jīng)衣,人模狗樣,神神秘秘地對他道,“微言道人,我沒在師父面前說你的事兒,是她偶去衍慶殿,發(fā)覺你在古松根里藏了食點,她便自作主張覺得是你不好??捎芯湓捳f得好,‘民以食為天’,咱們荒年餓得緊,買些物什填填口,又有甚么打緊的呢?真要說來,師父還有一事做得不妥呢?!?/p>
“是甚么事?”胡周沒好氣地道,他本往這小子屁股上蓋幾個掌印,可一見那柳眉星眸、楚楚可憐的模樣,心頭火便似潑了水,焰苗蔫下去了。
“功德箱里的香火錢短了,其實不是道人您的過。是師父她前些日子下山,遭了脫剝騙,那騙棍與她說,自己曾是富賈,不幸被馬賊劫去盤費,若是予他些歸鄉(xiāng)錢,他定以十?dāng)?shù)償之?!毙∧喟蛷澫旅济?,眼里似有清露滾動,哀愁地道,“師父貪財,便將觀里大半香火錢予了他,不想那人當(dāng)即溜得沒個影蹤……”
聽了這番話,胡周義憤填膺。那冷冰冰的婆娘,自己大手大腳,挨人誆錢,卻還怪自己買點兒稀微零嘴!
于是他怒氣沖沖地去尋天穿道長,同她理論:“你責(zé)我小食買得多,可你自己方才是揮金如土!至少我的子兒已花在自己身上,能變作一身肥膘,可你呢?花出去的錢連打水漂都不如!門規(guī)第二條,不得騙財,也不可被人騙財,你瞧,你也違背了!”
他一番慷慨陳詞,天穿道長面上那漠然的冰冷頃刻間化作忿怒的冰冷。她攥緊紙傘,對他道:“門規(guī)是我擬的,你不可橫插一足。”
胡周叫道:“我是無為觀的微言道人,同你平起平坐,你擬了門規(guī)五至十二條,我還不能擬上前四條?”
“且不論門規(guī)的事了。我那是樂善好施,助人于水火,騙棍便不是人了么?何況不過被誆一兩銀子,有甚可惜?”
“一兩銀子便不是錢了么?”胡周高聲道,突而覺得不對,摩挲著下巴的白須道,“不對,不對,一兩銀子?”
“一兩銀子怎的了?”天穿道長氣鼓鼓地看他。
“咱們短的香火錢不止這個數(shù)兒……”胡周喃喃道,忽而目放精光,大惱道,“還有人拿了更多錢!”
松杉郁郁,清泉流石。
一個影子鬼祟地出現(xiàn)在山房后,正是小泥巴。他四顧無人,遂躬身掘土,不一時便挖出幾只油紙包來。那紙包還熱騰,小泥巴小心翼翼地打開來,幾只剔透的湯面餃露出來,嬌嫩而鮮香。他得意地微笑,天穿道長和微言道人都是易被騙的冤種,渾然不覺功德箱里的香錢是他拿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