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文家便想了個法子。”文公子緩聲道,“若是血胞不可成神跡,那便賜名給旁人,由那得了賜名之人成就神跡。文家有一取字盒,會請門客為新收入府中的童稚取名姓,再將那名字試寫入天書。即便如此,數(shù)百年間,還是未有一人能在天書上寫下‘可鑄成神跡’一語?!?/p>
“但是奇跡終于出現(xiàn)了。于某日,文家終于在天書下落了筆,寫出了一個可成神跡之人的名字,你知道那是誰么?”文公子的聲調(diào)猝然抬高,似陡然翻來的海浪。小泥巴也像被他聲音中的洪潮吞湮了一般,呼吸阻窒。
“是你的名字!”一陣轟雷般的呼喊在文公子口中炸裂而出,他瞪大了眼,死死盯著小泥巴?!拔募以谔鞎蠈懴铝恕囊浊榭设T神跡’這一句話!也便是說,只有名叫‘文易情’之人才能翻越九天,你才會是那個光耀三辰的天之驕子!所以我想讓你入文家,冠文姓,若非如此,文家便再無機會趨登入天殿!”
說此話時,文公子一反平日儒雅模樣,緊攥小泥巴雙肩,臉紅耳熱,兩手狂顫著,似癇癥發(fā)作。小泥巴像被他嚇到了,久久不言。
“既然如此……”良久,小泥巴輕聲道,“你為甚么又要欺負我呢?”
這話落進文公子耳中,將他那狂亂的神色化作了驚愕與迷惘。
“為何又要拿天書要挾我,殺我?guī)熼L?”小泥巴說,“你分明不必這樣做?!?/p>
小泥巴抬起頭,眼神里流露出疲憊與失落:“是因為你素來只會用這法子。你只會脅迫恐嚇,不曾與人推心置腹,肝膽相照。你若是將事情原委與我道清,說不準我還愿幫你一把?!?/p>
“那又如何?”文公子的神色一瞬間變得古怪,喉頭嘶啞,似一個歷經(jīng)久旱之人,“我說過,我只想讓你冠文姓,成就文家夙愿,為此,我將無所不用其極?!?/p>
風和草幽,萬松倚檣。漸漸的,青衫仆從鉗制的手松開了,小泥巴忽地站起,冷聲道:“正因如此,我才不會助文家分毫。矯舉之人,怎會真誠?令黎陽黔首兇懼的世家,又怎可得民心,乘軒享富?我才不會助紂為虐!”
文公子的神情扭曲了一瞬,旋即化作蘸楊春水似的柔笑。
“你別忘了,”他拍拍笈筐,“你師父的尸首尚在我手中。你不入文家,我便不會替你矯改天書?!?/p>
小泥巴卻哼了一聲,笑道:“甚么天書?我看是你的障眼法!那天書乃文家寶器,你一旁子,怎能輕易拿到?我猜,是你給我身上貼了幻法符,教我眼前出現(xiàn)了幻覺,這才以為微言道人死了,實際上甚么也不曾發(fā)生!”
他這樣說著,如尋蚤子般在身上翻來找去。小泥巴幾乎可認定,文公子坐在他身旁時定偷偷給自己施了甚么神通幻境的道法,文公子給他看的那血淋淋的人頭,不過是在道法影響下的幻覺。
可摸索了一番,皆不見身上有貼甚黃符,也不覺四周有文公子事先繪下的幻法咒。小泥巴冷汗淋漓,心想,莫非微言道人被殺一事真不是錯覺?放在書筐中的頭顱貨真價實?
一股沖動如燎原的烈火,自心中燒起。小泥巴二話不說,將篋笥挎在身上,踏過書屋門檻,將文公子與一眾下仆甩在身后,往山上飛奔。
文公子在他身后惡狠狠地大叫:“喂,我話還未說完,給我回來,喂!”
小泥巴才無暇去理這刁蠻公子,此時他踩著麻鞋,穿越重重新綠,奔走于竹里松間。他有一事亟待確認,那便是微言道人究竟是不是在無為觀中。
若他在天壇山上見到了胡周,那一切便是文公子為將他誆入文家而耍的把戲。
可若是微言道人不在呢?那便是說,文公子給他看的那個血跡斑駁的頭顱是真的么?小泥巴的心忽而重重一跳,像落下了沉甸甸的一錘。
涉過流潨寒泉,踏上虎踞石骨,小泥巴汗流浹背,他忽覺得這是他走過的最長的一段路。遠遠的,他望見小葉樟頂?shù)纳徊莘?,在日光里閃著教人不寒而栗的金光。
似有一陣寒風拂掠山林,小泥巴忽聽得落雨似的沙沙搖葉聲。他扭頭看去,卻見長草驚風偃仆,竟露出一只只魑魅顱腦來。放眼望去,樹精根怪、江夏牛妖、長安驢鬼……數(shù)不清的妖物舞爪張牙地攀上天壇山來。小泥巴目力佳,在樹影里望見一眾青衫仆從在山腳敞開一只只懸著云篆桃木板的竹篾豬籠,將鎮(zhèn)押于其中的精怪放出。
那些妖怪見了小泥巴,便似得了甘霖一般,兜頭啃下。小泥巴如打滾跛驢,狼狽閃過,心里卻不惶恐,而是隱隱有些喜悅:這些妖物是文公子命下仆放出籠來,特地來阻撓自己回山的!
若那文公子手中真有天書,何必要大費周章來威迫自己?直接在天書上寫“小泥巴乖乖聽了文公子的話,進文家改名作‘文易情’,從此便是文家走狗”不便成了?小泥巴不服氣地想,臉上抹開一道壞笑。文公子放這些妖怪來阻他回觀,正恰說明了其心虛。
這便是說,文公子手上并無天書,只是拿了一張紙片來嚇唬自己。至于那微言道人的腦袋,若非栩栩如生的偽物,那便是施了幻法的物什。
小泥巴得意地笑著,正在此時,暗處忽躥出一匹妖狼,利齒一張,狠咬向他。
那妖狼來勢甚急,似一道旋風,小泥巴躲閃不及,眼看著便要被其嚙斷頸骨!
情急之下,小泥巴伸臂去擋,他驚心駭膽,心想若是斷一臂可留性命,倒也劃得來。倉皇中,他劍指刺出,直逼狼目,心想:至少要戳瞎這畜生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