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立小學一年級的教室里,彌漫著新書的油墨味和孩童的稚嫩氣息。講臺上,年輕的女教師正用抑揚頓挫的聲音講述著“大日本帝國的偉大理想”——民族同化與融合。
“…我們都是一衣帶水的好鄰居,”她指著墻上的地圖,手指劃過北海道區(qū)域,“為了國家更強盛,文化更統(tǒng)一,大家都應該共同努力,把各地優(yōu)秀的文化習俗融匯成更強大的大和文化!這是歷史的潮流,是大勢所趨!你們說,對不對呀?”她臉上帶著引導式的笑容,期待著孩子們整齊劃一的附和。
大部分孩子都懵懂地跟著點頭,奶聲奶氣地喊:“對——!”
唯獨坐在前排靠窗位置的花澤明,小小的眉頭皺了起來。他清澈的眼睛里,映著窗外早春淡藍的天空和遠處隱約可見的群山輪廓。那些關于阿依努的故事——媽媽(阿希莉帕)低聲哼唱的搖籃曲、用鹿皮做的溫暖護膝、家里供奉的木頭雕的守護神……這些畫面鮮活地在他腦海里跳動。它們不是“優(yōu)秀的”,它們就是它們自己,是媽媽心中最寶貴的東西。
融合?那故事里的熊神會不會變成普通的熊?那些美麗的刺繡花紋,會不會都要換成太陽旗?明小小的胸腔里涌起一種莫名的、難以名狀的擔憂和失落。他并不完全理解“文化”這個詞的確切含義,但他本能地感覺到某種珍貴的東西在消失。
在同伴們的聲音落下后,教室出現(xiàn)了一個短暫的安靜間隙。花澤明鼓起勇氣,怯生生地舉起了手,小手在空氣中微微顫動。
“老師……”他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吸引了全班的目光,“融合很好……但是……但是,”他努力尋找著詞匯,“那些阿依努……我是說,像熊神大人那樣的故事,像媽媽穿的的漂亮花紋衣服,它們……是不是以后就不見了?這樣……可以嗎?為什么不能都有呢?”
他的問題像一顆小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教室里瞬間安靜下來,連板垣老師臉上的笑容都凝固了。融合是“好的”,是“大勢所趨”,這是她所傳達的、也是官方認定的唯一“正確”答案。一個五歲的孩子,尤其是這個身份特殊的孩子,竟然對“融合”本身提出了質(zhì)疑?這超出了她的教學預案。
片刻的愣怔后,好奇取代了孩子們初時的茫然。明那獨特的身份——母親似乎是北海道少數(shù)民族,父親是軍中炙手可熱的陸軍軍官——本就帶著神秘色彩。如今,這個安靜的孩子主動說出了“阿依努”,提到了“熊神”和“漂亮花紋”。
“熊神是什么樣子的呀?”一個膽大的男孩大聲問。
“花澤君,那些花紋真的很漂亮嗎?”前排的女孩眼睛里閃爍著光。
“再說說,再說說嘛!”
孩子們忘記了老師的宣講,自發(fā)地圍攏到花澤明的桌邊。在無數(shù)雙熱切的小眼睛注視下,明心中的膽怯被一種分享的沖動壓了下去。他從書包里小心地拿出阿希莉帕為他制作的、用彩色線繩編織的小護身符,上面有簡單的幾何紋樣。他開始磕磕絆絆,卻無比認真地描述起姥姥講述的、那只為人類帶來溫暖和力量的火神貓頭鷹(apas
kauy)的故事。
這一刻,融合的宏大敘事在孩子們心中被具象化了——它被解構成了一個關于熊神、貓頭鷹和美麗紋路能否繼續(xù)存在的具體疑問。盡管無人能回答明的問題,但一個關于“差異”與“共存”的種子,已經(jīng)被這個五歲的孩子不經(jīng)意地,卻又無比清晰地播種在了同窗的心田。
陸軍省某間戒備森嚴的辦公室里,氣氛卻遠比小學教室要凝重壓抑得多。墻上巨大的地圖標滿了各色箭頭,空氣里彌漫著雪茄和優(yōu)質(zhì)皮革混合的味道。幾位肩章璀璨的陸軍高層圍坐在會議桌旁,其中一位須發(fā)皆白、眼神銳利的將軍正是尾形百之助的直屬上級——稻葉中將。
議題正是帝國在北海道及各地強力推行的“民族同化融合政策”。中央的意見非常明確:一切以“天皇中心、大和一體”為準繩,加快同化步伐,消滅差異。
尾形百之助坐在稍后的位置,姿態(tài)謙恭,脊背卻挺得筆直。他面前的煙灰缸里積攢了一截煙灰,是他思考時無意識碾滅的痕跡。當一位課長言辭激昂地強調(diào)“以雷霆之勢完成融合,清除所有阻礙”時,一直沉默的尾形緩緩抬起了頭。
“將軍閣下,請恕卑職冒昧?!彼穆曇舨桓?,依舊低沉平緩,卻瞬間讓房間的議論聲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他身上。
“同化融合的根本目的在于增強帝國凝聚力,消弭內(nèi)部分裂風險,這無可厚非?!蔽残伍_口,話語條理異常清晰,“然而,雷霆手段,強制消除所有表象差異,往往會適得其反。高壓之下表面順從,背地里滋生怨恨,長遠來看,是為更深的裂痕埋下伏筆。”
他頓了頓,目光平靜地迎上稻葉中將審視的目光,繼續(xù)道:“如今的北海道,阿依努人聚居區(qū)表面平靜,其精英階層已得到部分安撫并參與地方事務。此刻若以強制手段剝奪其語言標志甚至傳統(tǒng)習俗,非但不能增強其歸屬感,反而會將其推向更深的恐懼和抗拒,刺激其內(nèi)部更緊密的、更具排外性的小共同體意識形成。這不正是我們力求避免的‘隱患’嗎?”
“卑職以為,”尾形的指尖在桌面上輕輕一點,落下關鍵結(jié)論,“融合之策,如水般疏導為上,似火般焚燒為下。與其強硬‘消滅’,不如巧妙‘引導’??杉訌姲⒁琅Z的日語標準化教授,在‘大和框架’內(nèi)對其獨特習俗進行無害化、博物館化(如紀錄片)的處理與展示,將其獨特元素(如紋樣、某些節(jié)慶)轉(zhuǎn)化為點綴帝國多元包容的證明,而非隔離的依據(jù)。當差異以一種能被理解、甚至被欣賞的姿態(tài)存在,且證明無害甚至有益于帝國精神時,其反抗意志自然會瓦解,轉(zhuǎn)而尋求‘融入’帶來的便利與認同?!?/p>
他的論證邏輯嚴密,既點明了高壓政策的潛在危機,又提出了表面上更“懷柔”、實則更具滲透性和掌控性的替代方案。尤其是將阿希莉帕的紀錄片計劃也嵌入了他的“無害化”理論中,這讓稻葉中將緊蹙的眉頭緩緩舒展了一些。房間里幾位高級軍官也面露思索。尾形百之助的名字在陸軍中樞素以“手腕狠辣、眼光精準、深諳人心弱點”而聞名,甚至帶著幾分令人生畏的色彩。他的分析,沒人敢于輕易忽視。即使不喜歡他的人,也不得不承認其洞察力的強大和計劃的可行性。
會議結(jié)束后,眾人魚貫而出。經(jīng)過走廊時,尾形清晰地聽到兩位中佐壓低聲音的交談。
一個聲音帶著輕蔑:“哼,又是那套偽善的理論。說到底,不過是個……”
“…情婦的兒子罷了。”另一個聲音帶著刻骨的鄙夷接了下半句,聲音不大卻足夠清晰。
尾形的腳步?jīng)]有絲毫停頓,他甚至沒朝聲音來源方向看一眼。臉上習慣性地掛著那副疏離而完美的禮節(jié)性微笑,仿佛什么都沒聽到。然而,與他擦肩而過的一名大尉——此人曾是尾形過去軍校的同期,素來厭惡尾形的行事,卻在此刻猛地停下腳步,朝著那兩個竊竊私語的中佐怒目而視,聲音不高卻充滿力道:
“喂!我是很討厭尾形那家伙,這點諸位皆知!但這種挖人瘡疤、貶低人出身的行為,”他聲音陡然拔高,“更可惡!簡直是軍人之恥!”
那兩個中佐臉色微變,訕訕地低下頭快步走開。那個大尉哼了一聲,也快步離開,看也沒看尾形。而尾形本人,依舊平靜地向前走著,臉上的微笑分毫未變。那張撕下的紙片上,兩個名字清晰無比。他不會咆哮,但會用他們無法預料的方式,讓這份輕蔑,付出沉痛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