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子僵硬地被阿希莉帕挽著,走向她的臥室。每一步都讓她覺得如芒在背,仿佛能感受到書房門后那道冰冷目光的穿透。她幾乎是渾渾噩噩地被帶進(jìn)了房間。
房間寬敞舒適,裝飾簡潔,帶著阿希莉帕特有的、混合了和式與野性氣息的風(fēng)格(比如墻上掛著的傳統(tǒng)刺繡和一小塊熊皮)。然而,百合子一踏入房間,敏銳的感官立刻捕捉到了與這間房主人氣質(zhì)不符的痕跡。
空氣中,除了阿希莉帕身上淡淡的草木氣息,還縈繞著一絲極其淡的、冷冽的硝煙味和…雪茄的味道——那是屬于尾形百之助的氣息。床鋪是雙人的,靠窗一側(cè)的床頭柜上,放著一本翻開的俄文軍事理論書,旁邊還有一副擦拭得锃亮的細(xì)框眼鏡——百合子從未見過尾形戴眼鏡,但此刻她毫不懷疑那是誰的。衣柜半開著,里面除了阿希莉帕的素色和服與簡單洋裝,赫然掛著幾件熨燙筆挺的男式襯衫和深色和服,占據(jù)了大半空間。書桌上,除了阿希莉帕的筆記和字典,還散落著幾份蓋著軍部印章的文件。
這里,根本就是他們共同生活的空間。尾形并非偶爾來訪的客人,他才是這里實質(zhì)上的男主人。
百合子站在房間中央,環(huán)顧四周,臉色蒼白,手指冰涼。與自己那座華麗卻冰冷的正妻宅邸相比,與尾形在那里永遠(yuǎn)分房而居、如同陌生人的狀態(tài)相比,眼前這個充滿兩人生活氣息的房間,像一把鈍刀子,緩慢地割裂著她的認(rèn)知。
“他……一直住在這里?”百合子的聲音干澀,幾乎聽不見。
“嗯?”阿希莉帕正從柜子里拿出備用的被褥,聞言頭也沒抬,“是啊。這里清靜,離他辦公的地方也不算太遠(yuǎn)?!彼恼Z氣理所當(dāng)然,仿佛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
百合子看著阿希莉帕忙碌的背影,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澀和荒謬感涌上心頭。她忍不住問:“他……生氣了嗎?”剛才尾形一言不發(fā)走進(jìn)書房的畫面讓她心有余悸。
阿希莉帕鋪好被褥,直起身,拍了拍手,碧綠的眼睛看向百合子,帶著一種近乎天真的篤定:“生氣?為了讓你留宿?不會的。”她走到臉盆架前,擰了塊濕毛巾遞給百合子擦臉,“他不是那種會為這種事動怒的人。他……”她頓了頓,似乎在找一個合適的詞,“…他更在意的是事情是否在他的掌控之內(nèi)?!?/p>
百合子接過毛巾,冰涼的觸感讓她稍微清醒。阿希莉帕的解讀如此平靜、透徹,仿佛在分析一個她早已看透的謎題。這份對尾形心思的了解和把握,讓百合子感到一陣無力和……更深的茫然。
夜深了,兩人并排躺在鋪好的被褥里。暴雨敲打著窗戶,房間里只有一盞小小的夜燈發(fā)出昏黃的光。
百合子毫無睡意,睜著眼睛望著天花板上的光影。隔壁書房寂靜無聲,卻像壓在她心口的一塊巨石。
“百之助大人他……”百合子忍不住再次開口,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他……好像很聽你的話?”她想起了阿希莉帕那句隨意的“尾形,今晚你去書房睡可以嗎”,以及尾形那沉默卻順從的離場。這在她看來簡直是天方夜譚。在她面前,尾形是遙不可及、不容置喙的存在。
“聽我的話?”阿希莉帕側(cè)過身,面對著百合子,黑暗中她的眼睛亮亮的,帶著點笑意和促狹,“嗯……有時候吧。就像貓一樣?!彼鋈挥昧藗€奇怪的比喻。
“貓?”百合子困惑。
“嗯?!卑⑾@蚺恋穆曇魩е环N分享秘密般的輕松,“尾形啊,就像那種特別別扭的貓。你太關(guān)注他,時時刻刻想摸他,他會覺得煩,會躲開。但如果你完全不理他,他又會自己湊過來,或者做出點什么事讓你注意到他?!彼p聲笑了笑,“所以啊,偶爾……在他做了什么事之后,比如打中了獵物,或者處理了什么麻煩,順口夸他一句‘槍法真準(zhǔn)’或者‘做得不錯’,他就會像被順了毛一樣,雖然表面還是那副樣子,但能感覺到他心情會好一些。”
百合子聽得愣住了。她從未想過“百之助大人”可以用“貓”來形容,更沒想過他需要被夸獎,甚至?xí)小氨豁樏钡姆磻?yīng)。這完全顛覆了她心中那個威嚴(yán)、冷酷、難以接近的丈夫形象。
“你……不怕他不高興?”百合子喃喃地問。
“為什么要怕?”阿希莉帕的語氣帶著一絲不解的隨意,“不高興就說出來好了。他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只要你的要求……嗯……不太過分。”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補(bǔ)充道,“不過對明的事是例外。他對明太嚴(yán)厲了”
百合子沉默了。阿希莉帕這種對尾形平等的、甚至帶著點“無所謂”的態(tài)度,以及對孩子不加掩飾的維護(hù),都讓她感到一種巨大的沖擊。她意識到,阿希莉帕是真的無所謂“百之助大人”的愛是否會被他人分享,因為她自身就擁有一種獨立而強(qiáng)大的生命力,無需仰仗丈夫的垂憐。這種生命力,是她百合子最缺乏也最羨慕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