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路河掏出打火機,幫李東點上,因為沒有一絲風(fēng),所以也不用刻意地去護住火焰,見李東的神情有所松動,連忙抓住檔口,問:“我是月城日報的記者,聽說輪渡出事的那天,你也出了船……”
“別提了?!崩顤|不耐煩地打斷他,“來了一群人都問,當(dāng)時河面能見度才多少?看不見。不過,我看那輛車剎車好像壞了,剎不住?!?/p>
申路河似乎撿到了不得了的線索,連忙掏出筆記本,把剎車的細(xì)節(jié)記了下來,李東快把一根煙抽完了,開始趕人:“知道了就快走,下午還得出船?!?/p>
申路河不情不愿地往外挪,還沒到達(dá)門口,就迎面撞上一個中年女人,申路河愣了片刻,叫出了她的名字:“春姐?”
女人相貌平平,卻滿臉熱情的笑意,掖起毛巾擦擦脖子里的汗:“我認(rèn)識你,不過你怎么跑我老公這兒來了?”
她叫汪正春,開出租的,月城里有太多她這樣的出租司機,看似簡單到隨時可以忽視,但通過車上短暫同行,與乘客間交換的只言片語,就能勾勒出倏忽一面的人的情況——身份,背景,家庭,去向。然而他們知道了這么多,也只是把一切爛在心里,然后收拾好表情問下一位乘客:“上車,去哪兒?”
汪正春更是個中翹楚。申路河想,她大概攥著大半個月城市的第一手消息,只要能找到她,一切都能迎刃而解的。
了解了他和李東的關(guān)系,申路河從心里覺得輕松了點兒,他提起嘴唇,因為他下撇的眼角,他無論怎么笑都不那么歡快明朗,同時也給他帶來了不易察覺的弱勢感,無論是誰,此刻都不大忍心就這樣把他趕出去。李東的目光從申路河滑到妻子臉上,語氣中的躁郁已經(jīng)退下不少:“纏了半小時了,讓他有事趕緊問?!?/p>
“是這樣的,春姐。”申路河照例發(fā)給汪正春一根煙,后者不客氣地接過去,申路河的語速都快了一點,“月城河上輪渡出事的那天,你知道什么嗎?”
“也不能說知道吧,但我的車當(dāng)時就在那艘輪渡上。”汪正春支起下巴,瞇起了眼,露出回憶的神色,申路河也不由跟著她放緩了呼吸的節(jié)奏,生怕哪個不慎打斷了連續(xù)的思路,讓到手的證據(jù)白白流走。
“雨太大了,我只迷迷糊糊地看到司機趴在方向盤上一動不動,除此之外,也不清楚了?!蓖粽航由弦痪?,這時話語里的迷茫已經(jīng)被篤定所取代。
晴空萬里之下劈頭蓋臉一道驚雷,把一切自欺欺人的幻想都徹底顛覆,嚴(yán)峻而冷的真相像驟雨一樣落下,砸得申路河臉頰生疼,他腦海里電光火石地浮現(xiàn)了那個比月色更無情的少年的臉,他看似無心的話都被一一確認(rèn)。
他真的太聰敏了,和翟誠岳說的一模一樣。
汪正春見申路河愣神,道:“還有什么想問的嗎?”
“……沒有了?!鄙曷泛蛹泵ρz線,扯回風(fēng)箏一樣飄遠(yuǎn)的思緒,他早已學(xué)會了喜怒不形于色,至少在汪正春和李東面前,可以掩飾自己的蛛絲馬跡,“我先走了,春姐,今天好熱,出車注意防中暑!”
申路河煞有介事道:“今天早上一個溫度計都熱得炸了,不開玩笑嗦?!闭f完轉(zhuǎn)身離開,把剩下的一條煙都偷偷放在角落。
這樣他們夫妻倆的注意力都被轉(zhuǎn)移開,要是今后被人問起,也應(yīng)當(dāng)知道怎么說。
下午三點的太陽毒辣地侵襲炙烤,申路河沒有任何防護,白皙的皮膚很快就瘙癢泛紅,想必今天晚上就能搓下一層皮來。然而他來不及去關(guān)心這些,馬不停蹄地趕往公交車站。
說來有點滑稽,這種情況下分明是出租車更符合他快速趕往現(xiàn)場的需要,可入殮師微薄的薪水限制了他。他坐在塑料座椅上,卻坐立難安。
他仿佛看見翟誠岳珍愛的越野沖破變形的護欄,整車只在失重中墜落片刻,就砸起大片暗沉渾濁的水花,在一片驚詫而恐懼的注視和此起彼伏的鳴笛聲中,帶著一串氣泡,沉入冰冷的河水。
后來連車帶人陷進(jìn)了河底的淤泥,無論如何也清不出來,翟勇和周慧再三地懇求,活要見人,死要見尸,直挺挺地跪在了泥濘的地上,令人看了就于心不忍。最后救援人員用了個折中的法子,拆了整車的后半部分,才讓翟誠岳重見天日。
別說小小的剎車片了,車的其他部分也都成了一堆廢鐵。
光是這么想象,申路河就以為肺部填滿了無法排出的水,沖塞得越來越多,除了窒息感,還有幾乎要把每一個肺泡都撐破的劇痛,他像溺水一樣捂住嘴,靠著車窗玻璃,低聲地咳嗽起來。
他到達(dá)老狗修車行的時候,那里已經(jīng)人去樓空,卷簾門緊閉,上面貼著旺鋪招租的海報,邊角早已被帶著車尾氣的風(fēng)折損,熏上烏黑,就連門檻都罩上了一層灰,種種跡象表明這家鋪子的主人已經(jīng)離去許久。
申路河四下看了一圈,長眉糾結(jié)起來,這家店開在這里很久了,突然在這個敏感的時間跑路,很難不讓他產(chǎn)生聯(lián)想。
只是就像一株扎根太久的植物,哪怕倉促地拔起,也不免留下客觀存在過的痕跡。
恰好是小學(xué)放學(xué)的時間,他身后掠過一陣嘰嘰喳喳的聒噪,孩子們互相推搡著,小臉上都是臟污和笑容,其中一小部分像從洄游的魚群里分離出來,鉆進(jìn)了修車行旁邊的小賣部。
申路河站在他們之間,格格不入,像鶴立雞群,被裹挾著踏過小賣部的門檻,他隨手拿了瓶汽水和一把酸渣糖,湊到柜臺前結(jié)賬,順便問:“老板,旁邊修車行怎么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