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晴拿起那枚幡勝,想起昨夜的夢來。
她與汀蘭去往昆侖山堂廳,同眾弟子用過年夜飯。今夜是合家歡聚的好日子,昆侖早日幾就歇了課業(yè),堂廳燭花裂響,燈火通明。
滿堂弟子難得閑散,叁兩成群,談天說地。
下過山的師兄師姐跟前圍了一圈師弟師妹,津津有味聽著前輩們吹噓江湖之大,有說自己如何一人一劍,懲奸除惡,仗劍天涯。有人講有仇報仇,有冤報冤,寒鐵血未散,就要打馬趕赴下一程。亦有人撇嘴說,凈嚇唬小輩!江湖哪有成日打打殺殺?塞外孤城,黃沙縱馬,對月孤飲,當(dāng)閑人一個,任我逍遙自在行。
有人附合,說道江南,蘆花晚潮里,垂柳畫橋中,泊一方小舟,仰倒天地間,醉過醉過,大夢一場,自一種江湖樂。
聽過天南地北,時有才入門的弟子仰頭,天真懵懂問:“師兄師姐,那江湖到底在哪?”
殷晴剪窗花的手停了,外頭吼起霜風(fēng),爆竹聲一重接一重,不知誰喊一聲下雪了。子時已至,遠(yuǎn)山上悠長的鐘聲敲響,江湖弟子的故事翻過一篇又一篇,昆侖山的雪亙古不變。
“新年快樂?!比巳褐杏腥烁吆舻?,此起彼伏的祝愿聲聲不息。辭舊迎新的時節(jié),人人都祈愿來年更好。
殷晴走出喧囂的堂廳,嘈雜聲漸漸遠(yuǎn)去。
一盞燈晃著近了,燈影波動,墻上枝葉扶疏。殷晴提燈穿過小徑,兩道栽種數(shù)株梅樹,正值花信,白墻映紅梅,梅上堆白雪,香意沁滿這一彎小道。
復(fù)行百步,前頭豁然,她行于天地間,仰頭,今夜是個雪月。
小時,她總覺得天上的云很厚,像蓋在身上的棉花,一層遮過一層,一朵棉花輕飄飄的,壓實(shí)了又沉甸甸的,就和云一樣,直壓到頭頂,讓人喘不過氣,抬眼去看,那漫天的云啊給天空也蓋了一層棉花被,一望無際。
所以昆侖的天總是被密不透風(fēng)的云壓得實(shí)實(shí)的,月亮就很不多見,小時候能在天上看見半彎的月爬過樹梢高高的枝椏,懸于中天之上,別提有多歡喜了。
更別說雪夜里的月。
不遠(yuǎn)處梅園,有飛沙走石之聲,殷晴提燈而去。
簌簌踩雪聲,碧紗燈在風(fēng)里搖曳,只見暗香疏影里,又寥寥落了道小不點(diǎn)兒的影子。梅與雪,爭先落在她劍鋒上,又被劍風(fēng)斬去,泠泠玉碎之音。
殷晴未近,只在遠(yuǎn)處看她,未及樹高的身影,玉雪堆成一色,小小少女眉目堅(jiān)韌,老舊的鐵劍上,紅梅復(fù)白雪,拂去又還滿。
她目光一下失了神,望著汀蘭,又仿佛望向了曾經(jīng)的曾經(jīng),遙不可追的曾經(jīng),那個同她一般大,手中握劍的小女孩,殷晴駐足凝望,不忍叨擾,目視許久也未離去。
殷晴還提著碧紗燈,沒由來的,她忽然想起江南傳燈會。低頭看向手中燈,眨眼間,又變作一把不合尺寸的桃木劍。殷晴如飲醍醐——劍道亦如燈,以一燈傳諸燈,終至萬燈皆明。
殷晴回頭,將碧紗燈放于梅園入口,不由得豁達(dá)一笑。
她踩著月色,在雪夜里獨(dú)行,步履輕快地踏過青石板回小苑,如同記憶里走過千萬次,今夜無人伴她守歲,但心頭始終有一盞明燈照耀著她。
她心中的劍意,從未熄滅。
殷晴自枕下拿起之前收到的錦囊,放在鼻尖嗅了嗅,過去兩月,里頭不知名的花香味淡了許多,不似從前馥郁,得很用力才能聞見。
她點(diǎn)燃辟寒香,撐著下頜,聞著悠悠香氣,靠在床頭,困意忽襲。
五更夢半醒,遙聞橫笛音。
殷晴驚詫,她幾乎是跳下床,草草搭了件狐毛披風(fēng),推開窗,一道雪堆的身影,在梅邊吹笛。
不會記錯,是夢中千回百轉(zhuǎn)的笛音。
紅線燙如火星,她心一陣狂跳,殷晴不敢上前,猶恐是夢。她揉揉眼睛,梅樹下,那身影轉(zhuǎn)了過來,梅如雪,雪如人,了無一點(diǎn)塵。
殷晴張口,卻說不出一字,她捂住嘴。
身影在樹下望她,見她未動,一步一步上前來,冰涼的手指拂過她的眼,嗓音淡淡的:“哭什么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