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了,他倒吸一口氣,聽見先生的聲音自門后響起?!斑M來”。兩個字如巨大山石滾下叫他想躲卻來不及,接著燈也亮了。
他盡量平穩(wěn)地推開門,入目的景象叫他頭暈起來,先生倚在小姐的床頭——穿著睡衣,扣子只差一??鄣巾敚宸约哼€能注意這種細節(jié)——看起來十分居家又和周圍格格不入。盡管小姐的臥室并不做粉嫩可愛打扮卻也能看出房間主人是一位女性,即使先生披著頭發(fā)在床頭燈的暖色中仿佛無限溫柔卻也不妨礙他是一個入侵者的事實。
“辛苦你了。”應如晦看他端著吃的,有種被家長追著噓寒問暖的感覺,“但我要睡了,如果誰還有胃口就請他吃吧。”
“我明白了?!?/p>
那句不合規(guī)矩在嘴里騰挪一陣,還是說不出口,爸爸跑到將要成年的女兒的房間里還睡在她床上,沒有比這更不合規(guī)矩的事了,難道先生不明白?
他嘴唇囁嚅,想說點什么,應如晦已經(jīng)開口:“你該去休息了?!痹捓餂]有什么特別的意思,只是提醒這位忠仆這里沒他什么事了。他們相互看著,說不上對峙,管家不敢有那種心思,依舊是道了晚安后掩門離去,下樓梯也恍惚,踩到平地才發(fā)現(xiàn)湯潑出來半碗。
他木然的回到房間,洗漱過后跪在神龕前做每日例行的睡前禱告,他是個算不上虔信的新教教徒,八年前兒子重病他為排遣痛苦輾轉給自己找了門信仰,此后便形成了做禱告的習慣,念完平常的禱詞,停頓片刻,管家又低聲道:“主啊,求你看顧那些迷途的人……”
那天半夜先生抱著小姐歸家叫闔府上下圍觀了一遍,小姐在先生懷里匆匆露出一面,紅腫雙眼看得他心中不安如同氣球被頑童吹漲。果然小姐醒后立刻招來司機二話不說就要出門,那種架勢仿佛她愿意去往地球上任意角落只要不呆在她父親身邊就好。他急忙向書房里的先生回報,先生不動,說隨她去,不用管她。
小姐是為了什么這么大動肝火,先生他做什么了?管家惶惶地立在原地,一如既往地讀著先生的表情又同往常一樣得不到答案。先生見他不走,抬頭看他一眼,接著便像感覺十分荒唐那樣揚起笑來。
“我們吵了一架而已,是我的錯,我會好好求她消氣的?!?/p>
但一連數(shù)天先生只是埋頭工作,沒見他放低身段去哄小姐回來,平常他們父女間哪有什么隔夜仇,這樣冷落彼此實在罕見。只有在夜里管家才敢把心中的憂慮放出來——他怕得是先生一時糊涂給小姐委屈受,她一個女孩,怎么受得了這種丑事!
他知道他不該用那種大逆不道的念頭揣測先生,可今晚的事又怎樣解釋,難道也是他老頭子杞人憂天?
雖然他答應了應如晦改口稱他先生不再少爺長少爺短,但在管家心里對方還是那個他看著長大的大少爺,他深知先生不算良善但也絕不是德行敗壞之輩,這么多年來先生怎樣愛護小姐他看在眼里,捫心自問天底下幾個父親能將女兒這樣珍重,只是個女兒嘛!小姐打小沒有生母陪伴,缺了一份愛要父親雙倍的去填,先生也做到了,可事情或許就壞在這個地方,愛得太多自個兒也難抽身了。
說不清這份可怕的猜想是幾時在心中種下的,也許是某次他不經(jīng)意看向先生卻被他盯著小姐的眼神駭住,也許是小姐倚在先生懷里讀書時看到趣處兩人頭偎著頭討論仿佛交頸一般,那畫面絕不溫馨反叫人渾身不自在。懷疑的種子就這么鉆在日常的縫隙里生長逐漸壯大成參天陰影將整座宅子籠罩。他幾十年如一日陪在先生身邊,樂他所樂憂他所憂,卻想不到有一天自己會怕他,怕他真的做出什么萬劫不復的事來。他怎么能眼看著先生把自己和小姐都毀了。
此刻他唯一能做的只有為他的一雙主人祈禱,求主保佑先生心靈明亮,迷途知返,別再放任自己墮落下去,釀下違逆人倫的大禍;假如先生能明白自己是小姐最親的親人,他就該收心斂性,退回父親的界限里并發(fā)誓永不踏出半步。
做完禱告,管家稍感心安,他總歸還是相信先生的,一個真正愛孩子的父親是絕不會為了一己私欲而忍心讓女兒的靈魂在地獄里受苦的。
管家在那廂輾轉反側,應如晦倒是在應羨床上躺的很安然,想到管家臨走前的欲語還休,兩條間雜白星的濃眉攢成一團,怪可憐的。他明白對方在自苦些什么,卻也無法開解。如果有機會,他倒愿意同他講一講《圣經(jīng)》中亞伯拉罕的侄子羅得為了延續(xù)家族血脈與女兒結合孕育生命的故事,這位悖倫的父親事后依然被稱為義人——也就是說如果亂倫一事情有可原,主會體諒的,那么你也不要太操心了。
應如晦的繁殖欲早在年輕時就被他親手撲殺了,眼下也沒有要復發(fā)的跡象。他的意思是不管《圣經(jīng)》或是其他禮法教條還不夠格來指導他。如果他真的要奉行什么指令,那么應羨說話會比新神舊神齊鳴管用得多。他會聽她的。如果她畏懼走向這條窄路,如果她求他,應如晦想他會心軟的。但在那之前,別的什么亂七八糟的玩意兒還是省省,無論祈禱或是天罰,他已經(jīng)不在乎了。
應如晦想或許他明天應該抽空出來上盧家拜訪一趟,他的孩子已經(jīng)在別人家叨擾太久,也許應羨心意早已回轉,正在等他過去為她搭好臺階。
她的枕頭芬芳,余香猶在,讓他想到一些早晨,他們偶爾有機會一起吃早餐,應羨傾身越過餐桌拿果醬瓶子抹面包時同種香氣小蝴蝶一樣襲人,他被這味道裹著,終于漸漸地睡去,接連幾日的失眠沒再造訪,一夜無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