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一)
向小園回到院子里時,已是月上中天。
她渾身上下沾滿了豬肉的腥臭,手里一把刀锃光瓦亮,還帶點肉屑。十五歲正值期的姑娘,襖裙不敢穿,珠不敢戴,生怕染上血氣,把過年節(jié)唯一的一身新衣裳弄臟。
許是聽到有人進屋的聲音,采光最好的東廂房吵嚷了一聲:“向小園!你回來的時候動靜輕一點,你是不是心里存了氣,故意折騰我睡覺?!”
向小園抿了下唇,快速道:“阿姐,對不住,我這就輕一些?!?/p>
如此答話,向小園的表姐才冷哼一聲,不再罵人。
向小園心里明白,表姐還沒熟睡,東廂房緊挨著灶房,一旦燒水動靜會太大,看來她今晚也用不了熱水了,還是在井口邊上打水清洗,隨便應付一下吧。
沒等向小園提來水桶,房門又開了,這一次走出來的是一名容長臉、戴兔毛抹額的老婦人。
她那雙刻薄的長眼凜然掃過左右,最后落到向小園白嫩的臉上。
她的女兒阿喬每天用琳瑯閣里的四季錦雪膏抹臉,皮膚還是粗糙偏黑。要知道這份雪膏,就連縣衙的主簿夫人都會涂抹,上等的好東西,還及不上向小園素日清水洗臉來得水靈?天曉得向小園每日去肉鋪屠豬做工,是不是吃了許多好東西滋補,她可聽說了,肉鋪老板的大兒子對向小園有意,上次過年還巴巴地跑來,給向小園送干荔枝水呢。
“今天的工錢呢?”想到向小園一肚子鬼精,姑母的下頜繃得緊緊的,朝她伸出手。
向小園下意識往懷里摸錢袋,沒等她拿出荷包,餓了一個晚上的肚子忽然絞痛,逼出了冷汗,她忍痛皺了一下眉。
姑母看不出向小園身子不適,她還以為女孩兒長大了,心也大了,這是想藏私房錢不愿意充公!
她正要發(fā)作,向小園卻已經恭恭敬敬遞上荷包。
“除了今天做工的三十五文錢,劉伯還給了一錢銀子算作年節(jié)的禮?!?/p>
上回劉伯給她端來的荔枝水,向小園一口沒能喝著,全讓給喬姐兒了。劉伯心疼她,這次直接給了她幾天的工錢,讓向小園買點肉鋪蜜吃。畢竟向小園有一手屠肉的好手藝,割肉最是手法精悍,肉塊剁得條理清晰,柴是柴,肥是肥。不搞暗秤,也不缺斤少兩,來買肉的婦人都指名道姓要向小園幫忙分肉,鋪子的生意全指望向小園一人。
姑母聽到向小園非但沒有藏錢,還把多給的賞金也上供,臉色好了不少。
她難得有個笑模樣,一邊清點錢,一邊嘟囔:“做人呢,最要緊的就是知恩圖報。你當初家破人亡,來找姑母打秋風的時候,草鞋都露出個腳趾漏了風。是不是姑母拿了衣裳、鞋子,再給你一口飯吃,你才養(yǎng)活到這么大?往后即便成了家,也要多照顧照顧姑母這邊的娘家,婆家人哪里會和你一條心……”
姑母說的倒也沒錯。
只是鞋是喬姐兒穿薄了鞋底正要丟的,衣也是喬姐兒嫌顏色土氣壓箱底不要的。
當年向小園孤身一人投奔親戚,姑母雖然動輒打罵她,把向小園當家里聘來的雜役丫鬟使喚,但好歹收留她住下,給她留一口飯。向小園能在亂世間長大,姑母的確功不可沒。
只不過喬姐兒好吃懶做,和隔壁的二牛十來歲就初嘗禁果、破了身子,如今許下婆家,只等著明年開春出嫁,而姑母倒賣布鋪分給繡娘的綢線,以次充好,被掌柜發(fā)現,不再收她的繡品……一大家子只向小園一個人在外做工養(yǎng)活,掙錢養(yǎng)家糊口的重擔,自然都落到這個身材削瘦干癟的小丫頭身上。
“你歇著吧!夜里動靜小些,你阿姐明兒還要見婆母呢,睡不好,氣色就不好了……”
姑母絮絮叨叨的聲音飄遠,向小園一言不發(fā),悶頭洗臉。
冷水撲在臉上,凍得她一個激靈。
向小園平靜地抹去水漬。
她記起了爹爹,那個會在阿娘燉了雞湯,特地把兩個雞腿都分到她碗里的溫柔長輩。
只可惜,爹爹死在奸人刀下,已經不在人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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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