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岡第一眼看到郭逵的時候,就被驚到了。
這倒不是郭逵長得駭人聽聞,慘絕人寰。前任的延州知州,新任的秦鳳經(jīng)略有著一副堂堂相貌,眉正鼻直,須髯盈尺,威嚴自生。身材又是雄壯硬朗,比韓岡還要高大一點。再加上可能是因為他在樞密院鍍過的金身,雖然與李師中等出迎官吏言笑不拘,但仿佛隨身就帶著一種若有若無的威壓,讓他身邊的人不由自主的感到拘束。
不過韓岡連王安石都見過,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村夫,不至于被郭逵的氣場驚到。之所以會吃驚,卻是因為郭逵實在年輕。
韓岡一直都聽人在說郭逵是宿將,久在軍中,老于兵事。聽得多了,耳朵里都要生繭。漸漸的,在他心里形成的郭逵,是一個須發(fā)花白,雖然顯得老態(tài)但眼神銳利如電,精神矍鑠不甘服老的老將形象。
但今天一看,郭逵卻是才五十不到的模樣!比他旁邊年近六旬的李師中看起來要小上許多。而正與郭逵說話的張守約,他這個老軍頭常年熬打筋骨,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年輕。而當了鈐轄之后,心懷舒暢,更是顯得容光煥發(fā),六十歲的人說他五十歲都有人信??伤诠用媲埃餐瑯语@老。
韓岡站在人群中,看著郭逵微笑著跟來迎接他的官員一一問好寒暄,毫無不耐之色。他笑起來親切溫和的樣子,根本不像傳說中的那樣難以相處。
“玉昆,怎么一直盯著郭太尉。”王厚的聲音自身側(cè)傳來。
韓岡將頭微微偏過,神色依然莊重,用著只有王厚能聽到的聲音說:“小弟是在想,郭太尉是在年輕,比起李經(jīng)略來,就像是兩代人?!?/p>
“李經(jīng)略比郭太尉大了十歲還是九歲,當然顯得老氣?!蓖鹾裢瑯颖3种鴩烂C端正的姿態(tài),嘴皮微微動著,“不過這些日子,李經(jīng)略也的確顯老了……心中不痛快嘛!”
韓岡沒再聽下去,王厚的第一句話就讓他又驚訝了一下。李師中今年虛歲五十八,幾個月前,他做壽的時候,韓岡還跟著王韶去他府上送了壽禮。如果王厚說得沒錯的話,郭逵比李師中還要上九歲十歲,這么一算,幾年他虛歲才不過四十九!
韓岡在心中又算了算,既然郭逵現(xiàn)在才四十九,那他英宗治平二年進入樞密院的時候,就僅僅四十五歲。這個年紀就已經(jīng)升到了本朝武將所能達到的巔峰,再看看張守約,或是被踢出秦州的竇舜卿,怕是每一個都會在心里叫著,這人和人的際遇當真不能比——就像韓琦三十多歲進位宰執(zhí),而以王安石之才,則是到了快五十歲才在崇政殿中有了一席之地一般。
而所謂宿將的說法,也很容易就能解釋了。領軍多年的將領就是宿將。如果二十多歲就開始領軍,到了五十,領軍二十余年,一般就可得到這個稱號了。郭逵是靠著父蔭入官,而他的兄長郭遵三十年前戰(zhàn)死在三川口后,他就靠著郭遵陣亡得來的蔭補升了兩級,這時已經(jīng)可以算得上是將領了。三十年領軍,得稱一聲宿將,也是理所應當。
韓岡在打量著郭逵,同時,也有人在打量著他。
郭忠孝沉默的跟隨著他父親向前走著,不過他眼角余光都在人群中梭巡。沒費他多少功夫,很容易的就從一群人中找到了韓岡的身影。
秦州年輕的官員并不多,二十上下的就那么幾個。而在這幾人中,有一高大俊朗,年歲介乎青年與少年之間的年輕人。氣質(zhì)純粹、風儀出眾,立于一眾卑官之間,就如鶴立雞群一般,顯得分外顯眼。
而且站在他旁邊,有一個與他年歲相當?shù)那嗯酃賳T,跟方才通過名的王韶長得極為神似,當是王韶帶在身邊的次子王厚。會與王厚并肩而立的,不是敢于孤身夜入古渭,于軍事上亦多有發(fā)明的韓岡韓玉昆,還會是誰?
郭忠孝自己也不過二十三四,以家世論,足以自傲,右殿班直的蔭補就在身上。以學問論,他弱冠之前,就已經(jīng)在二程門下就學過兩年,深得程頤贊許。只是看到了風姿秀挺的韓岡,他原本因為郭逵對韓岡的贊許,而升起一點嫉妒心沒了,卻多了一些不服輸?shù)哪铑^。
——韓岡能做到的,自己一樣能做到,二程的門下,不會輸給橫渠弟子!
韓岡總覺得有人在瞥著自己,就是那個跟在郭逵身后的青年,相貌與郭逵有幾分相似,多半是兒子。而郭逵本人,也是不時地掃過來一眼,有幾次他和韓岡的視線差點就給對上。
韓岡不知他們父子兩人到底為什么總是看著自己,但他們的視線,讓韓岡覺得很不舒服。有竇舜卿、李師中在前,郭逵父子對他的關注,登時就讓韓岡心中警鈴大響。
不再看著郭逵,韓岡的注意力落到了差著郭逵半步的李憲身上。勾當御藥院的大貂珰臉上的笑容有點發(fā)僵,眉心微微皺著,感覺上他對眼前的郊迎之禮有些不耐煩了。
韓岡此時心里,也在想著快點結束這個見鬼的郊迎儀式。早些回到州衙,也好看看李憲到底帶來了什么好東西。
郭逵好像是聽到了韓岡的心聲,在跟十幾位州中文武高官一一見禮之后,他不再跟穿著青袍的底層官員用著些廢話寒暄了,而是跟著李師中,和李憲一起從來自秦州的成群的文武官中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