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驚愚張了張口,才要回答,眼角卻瞥得一點光亮。
他兀然轉(zhuǎn)過頭去,卻見原野茫茫,野草在風(fēng)中翻涌著,似奔騰的波浪,復(fù)嶂重巒沉默地盤踞在夜色里。然而在那漆暗之處忽然亮起了一星燈火,飄飄揺搖。燈火向他飄近,起初只有一粒小小的光斑,后來變作盞、上百盞,仿佛一塊金石被驀然錘碎,由此而迸濺出的金屑。有許多人提著馬燈、紙燈籠向他走來,方驚愚聽見遠方此起彼伏的呼喊:
“方捕頭——”
“方大人,您在哪兒?”
他遙遙地望見人叢里的一個紅衣少女,臉蛋兒被凜冽的寒風(fēng)凍得彤紅,像一只熟棗子。她在焦急地大喊:“扎嘴葫蘆!你死去哪兒了!”她身邊跟著一個亂發(fā)佝背的人,披著一件大蘆花絮襖子,抖抖索索地提著脂皮燈籠尋人,一副很不情愿的模樣。方驚愚認出來了,那是小椒和楚狂。
小椒又大叫:“方驚愚,你再不回來,我便將你家底吃空啦——”
她急得滿面是汗,反倒是楚狂不緊不慢,在一旁哼哼唧唧,嘟噥道:“尋他作甚?那小子倒好,自個兒想跑,也不叫我一聲。我也想出蓬萊天關(guān)呢?!狈襟@愚雖聽不見他說的話,卻見小椒氣呼呼地踹了他一腳。
方驚愚這才發(fā)現(xiàn)此時天色已晚,月亮已影影綽綽地自云后冒出頭來了。他今晨隨著青衫老婦出門去后已過了許久,約莫是小椒見他出門前神色不對,又見他久久不歸,心中擔(dān)憂,便叫上街坊一齊來尋他了。
遠遠的,他還望見了許多熟識的面孔,那是他曾襄助過的蓬萊中的黔黎:門前掃雪的趙嬸兒,賣橘屑蛤蜊的杜大爺,縫帕子的賈娘子,他曾接濟過的樊書生,那些他叫得出名兒的、叫不出名兒的人都打著燈籠,臉上染著焦焦切切的神情,大聲疾呼:“方捕頭,你在哪里?”冷冽的寒風(fēng)里,燈火連綴成一道銀漢。
突然間,方驚愚的心頭也似被這燈火點亮了似的,慢慢地亮起來,暖起來了。
他轉(zhuǎn)過頭去,對“騾子”說:
“我不走了?!?/p>
“為何?”“騾子”驚詫地問,低喝道,“公子,望您三思!過了今夜,守備只會愈發(fā)收嚴,到時再走,怕是插翅難飛了!”
方驚愚轉(zhuǎn)過身來,星火猶如珠串,在他身后熠熠生輝?!斑@些燈火為我而來,我不能棄他們而去。我不能忘記兄長和他的心愿,蓬萊還需要守護它的仙山吏?!?/p>
“您不僅是一位仙山吏?,槴\衛(wèi)大人信得過小的,曾向小的透露過些口風(fēng)。您是龍裔,是蓬萊之明日!您將繼志啟程,成就先帝之事業(yè)!”
是啊,他確是白帝遺孤。但難道身份有所轉(zhuǎn)變,他便也會因此改變自己的心志么?方驚愚并不這樣想。他想矢志不渝,守護好蓬萊,守好這方留存著方家和兄長回憶的土地。
“我不是白帝姬摯?!狈襟@愚卻道。他漆黑的眼里映入了光,似有皎皎星河在其中流淌。
他張開步子,走向那明媚如白晝的亮處。八十一年前,白帝曾將蓬萊棄于身后,悍然出征;可現(xiàn)如今,他卻走向了截然相反的方向,向他的故鄉(xiāng)而去。他說:
“我是方驚愚?!?/p>
天命有歸
將方驚愚尋回后,鄭得利疲憊地回到家中。
他也不知他這兒時故交腦筋里是打了什么結(jié),竟老半夜地跑出去,在春生門左近亂踅。昨兒近夜,小椒一臉焦急地來叩他的門,說是方驚愚自清早同老仆回了方府后便不見蹤影,且走時神色不大對勁,她怕其遭了不測,央求他一同上街去尋方驚愚。
鄭得利心里暗想:哈!堂堂一位仙山吏,且劍術(shù)這般超群,怎會遭了不測?反觀他自己,細手弱腳的,他比方驚愚更易被害!然而對這好友的擔(dān)憂之心確是不容置喙的。他立時提了風(fēng)燈,上街同小椒一塊兒呼喊方驚愚的名姓。
方驚愚有了下落時,已是打過更的時辰。鄭得利自春生門歸返府中,卻是更晚。
此時月亮似鏡盤,高懸于空,清輝水似的澄冽。他進入府門,貓著身子,正要溜回東廂房,卻聽得遙遙地傳來一道聲音:
“得利啊,過來?!?/p>
鄭得利打了個激靈,只覺他爹幽靈似的,雖在正室,可身上卻不知長了幾百只眼睛,總能準確無誤地逮到他的行跡。且不論他身處何處,那把枯瘦若老柴的聲總會如天音般遙遠飄來,悠悠入耳。
他縮著身子,悄悄踅向正室。推開槅扇,只見那房里別有洞天,竟似一方小小的天井,頂梁上辟開一只洞口,能望見銀盤似的月。月光洗亮了四面立著的杉木架子,其中放著諸如《天官書》《星經(jīng)》一類的天文典籍,密如繁星。他爹便在青磚上閉目盤坐,一身紫紗褐帔,道士似的模樣,身影如一株虬曲的古松。
“爹,你喚我作甚?”鄭得利不安地問。他爹喜怒無常,且平日常神神叨叨,已漏三下的時候還在這里趺坐,他方才見了,險些沒嚇掉魂兒。
“哼,臭小子,你又去嫖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