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有三月未見的祖父,此刻正滿心煩躁,在廳中踱來踱去。他時而望向祖母,可那眼神里,再尋不見往日的半分溫柔。
周遭眾人,皆是垂眉斂目,連呼吸都放得極輕。
我不知究竟,只得悄悄挨到娘的身后去。
方才站定,便聽祖母開了口,聲音不疾不徐:
“人既已到齊,你便將方才的話,當著孩子們之面,再說一回。”
祖父的身形明顯一僵,隨即惱怒地一甩袖袍。
“怎么?你當真以為,將他們都喚來,便能逼我就范不成?”
他嗓音驟然拔高,震得屋梁上的積灰都簌簌而下。
“再說一回又何妨?我今日便要納燕兒為妾,你應(yīng)與不應(yīng),都改不了這個結(jié)局!”
我聞言心頭大震,不由得猛然抬頭。
祖父為祖母守了四十年,那般情深似海,也會有朝一日干涸見底嗎?
祖父乃鎮(zhèn)國公,不僅文韜武略,一副樣貌更是冠絕京華。年少之時,不知是多少貴女的春閨夢里人。
可他千帆過盡,偏偏只傾心于祖母。
祖母并無顯赫家世,容貌也非傾國傾城,性子更是與世人眼中的“賢良淑德”相去甚遠。
她想要的,是一生一世一雙人。
祖父應(yīng)了她。他不顧宗族反對,用八抬大轎將祖母迎進了國公府。
他曾說:“三千弱水,我只取一瓢飲?!?/p>
我幼時,還時??匆娮娓笇⒆婺杆C的絲帕貼身珍藏,便是在軍中與袍澤飲宴,也要取出來示人:“瞧瞧這并蒂蓮,乃我夫人親手所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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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娘生我時傷了身子,是祖母將我抱到她院里,親自撫養(yǎng)長大的。
我的祖母,的確與這世間所有女子都不同。
旁人家的小姐在閨房撫琴作畫時,她領(lǐng)著我在庭院里扎馬步,強身健體;旁人家的閨秀埋首背誦《女則》時,她教我的,是華佗五禽戲。
她說:“人活于世,康健為本,千金不換?!?/p>
那時我尚懵懂,只知表姐妹們走不上幾步便嬌喘吁吁,稍遇風寒便要臥床休養(yǎng)。而我卻壯實得像頭小牛,爬上祖母院中的櫻桃樹摘果子,身輕如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