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高處俯瞰著自己的肉身,那身體依舊歪在椅中,五官麻木,指尖脫力,除了無法移動,看起來毫無異常。感官已經(jīng)全部傾斜向那道尚未完全成形的門口
,她“站”在那片藍光中,四周一片寂靜。沒有耳鳴,沒有律動,只有某種沉默的潮汐在虛空中涌動。她瞇起眼睛,那扇門的內(nèi)側,竟然隱隱浮現(xiàn)出一道模糊的輪廓——是山路?還是哪一段陌生的荒坡?視線像是透過結冰的玻璃向外窺視,景物相當模糊,質(zhì)地卻明顯真實。
更奇怪的是,她并沒有法力急速流失的灼燒感。與在禁閉室里的嘗試截然不同,地圖上的位置相當遙遠,僅憑自己的法力,恐怕都夠不到新遠景的北門的關卡。而這些傳送門的維持,似乎并不依靠她一人支撐,而是借用了整座法陣抽離的魔力,甚至可能還調(diào)用了原本“造門”的那只惡魔的殘余意志。她只是把手伸進了一臺已經(jīng)啟動的機器,讓自己變成了其中一個零件,嵌進了那架正在咬合的齒輪組中。她成為了門的一部分。
惡魔的捕捉流程已經(jīng)純熟,拉克絲的意識卡在門上,冷眼俯瞰著灰衣守衛(wèi)們掩護法師、抓捕那些從裂隙中墜落、連書籍中都未記載過的生物。一只試圖朝她撲來的惡魔,被薇恩利落地套住了脖頸;她無法操縱自己的肉身躲避,但也根本不擔心。
她所附著的門泛著柔和的藍光,比其他門常見的金紅色淡了許多。只是極細微的差別,但她一眼便能分辨出來——如果是薇恩,一定也能看出來。她擅長顏色,拉克絲見過她藏在房間里的涂鴉,在海島的屋外撿到過她被吹走的畫紙,上面是她閑筆勾勒的夕陽,她能畫出分毫不差的巖石紋理,也能描繪出薄暮海面的波紋。她會看到這種光的不尋常。
然而意識漸漸回籠,那道光也隨之恢復如常。肉體依舊穩(wěn)坐在椅子上,分毫未動,仿佛剛才那一切只是她短暫的眩暈——如果她之后也可以維持這么長時間,想必不只是自己和薇恩,連那送飯的軍官也可以安全地逃出去。
熔爐的火光漸熄,門很快關閉了,惡魔被束縛著押出爐廳,失神的法師也被守衛(wèi)帶走。白鬼從熔爐另一頭緩步接近,走近熔爐時他頓了一下,視線在空氣殘余的光紋上來回巡視,而后鎖回拉克絲茫然得有些刻意的臉,似乎嗅到了什么不屬于這次儀式的氣味。爐光照亮他胸前的編號,兜帽上唯一露出的雙眼反出一片死白,遮去了他的眼神。
“別耍花樣?!彼穆曇舨桓?,卻帶著一種掐住源頭的壓迫,像是堵死了一根正在流動的水管,“你留給自己的法力好像有點多,這里不能有這種自私的用法?!?/p>
不像威脅,只像朗讀公告。他沒有再看她,只揮了揮手,灰衣守衛(wèi)上前解開了鐵鏈,將她扶下椅子。
拉克絲沒有動,只是垂著眼,嗓子像堵了一團水泥,一時連吞咽都困難。她緩緩低頭,看向自己的指尖——是能動的。但那股滲進骨縫的麻痹仍未散去,仿佛她的意識還有一截,掛在那道未合攏的門后,再也無法將它找回來。
不能再拖延太多次了。拉克絲盯著那名白衣守衛(wèi)的背影,這一回連冷汗都不再有。只有胸腔深處鼓動不止的沖動,法力在血管里翻涌著催促,像是這副身體本能地知道它已經(jīng)等得太久。返回禁閉室的樓梯仿佛被悄悄拉長,拉克絲連著兩次幾乎踩空,一次差點撞在墻上,這一輪抽魔消耗的已經(jīng)不只是法力,仿佛還有些更深層的東西,讓她走路都開始變得勉強。
不知道那些人究竟察覺到了多少,她也顧不上去猜。那已經(jīng)不是當前最需要考慮的事了。
牢門即將闔上的剎那,拉克絲忽然低聲開口——“等等。”
聲音輕到幾乎消滅在鐵門的回響聲里,薇恩的身影一頓,沒有應聲,卻在門邊停住了動作。
“跟著我的信號吧。”拉克絲說。她抬起手,穿過門縫,指節(jié)擋在門邊,“那些門里會有一扇顏色不一樣的,藍色的光。像我那天用的傳送術一樣——你記得嗎?是那種光。”
門外的聲音過了幾秒才響起:“為什么不用你自己的傳送?”
“法力不夠?!崩私z答得很輕,但毫不猶豫,“我只能借他們開的門……還需要那些藥?!?/p>
外頭安靜了一會兒,然后她的手穿過門縫伸了進來。
薇恩握住她的手腕,并不是用力抓著,而是輕緩地貼上來。指腹順著她手背,輕輕摩挲過她崎嶇的掌心?!拔視匆姷?。”她輕聲說著,指尖停在那塊船型傷疤上,短暫地按了一下。
還是熟悉的金綠色藥液,在熔爐的火光里晃出黏膩的光斑,拉克絲垂下眼,拴著鐵鏈的手從白鬼手中接過杯子,仰頭一飲而盡。藥液劃過喉嚨的痛感依舊,胃部泛起輕微的抽搐,但經(jīng)歷了這么多次,這些副作用早已不足為懼。然而第二個白鬼沒有離開。他手中那只大得可疑的陶杯,在空中停頓了幾秒,確認她已吞完第一杯,便將他手里那杯更大的,不容置疑地遞了上來。
拉克絲眨了下眼,遲疑地再次伸手,但身邊那位送飯的軍官幾乎在同一時間向前踏了一步。
“這量……要這么多?”阿蘇達試圖穩(wěn)住語氣,眼神卻已經(jīng)浮出微妙的慌亂,她一邊將視線投向薇恩的方向,一邊壓著嗓音,“之前出問題的不就是這種灌法嗎?”
白衣守衛(wèi)只掃了她一眼,并沒說話,只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她退開。第二個白鬼則壓根不理會,把藥杯更往前送了幾分。拉克絲的手指并沒有抖。她回頭看了一眼薇恩,又像是漫不經(jīng)心般望向爐廳另一頭,才緩緩仰起頭,將第二杯藥液也盡數(shù)吞下。
“喂,她這樣不行——”阿蘇達的語調(diào)明顯急了,聲音卻依舊壓得很低,“她是難得的材料,營里很多批都挑不出一個像樣的。”
“‘好’材料?”第二個白鬼嗤笑了一聲,慢吞吞地開口,“還是太多刺,太不可控的材料?”
這次的灼燒感幾乎是立刻襲來的。胃部像被燒紅的炭塊填滿,她沒有咳嗽,也沒當場嘔出,只是在最后一滴滑入口腔后,低下頭,閉上眼,靜靜等待第一波眩暈襲來。雙肩隨著呼吸輕輕起伏,像在用最后一絲力氣維持鎮(zhèn)定,不至于翻倒在椅子下面。
肩膀在此刻被握住,試圖穩(wěn)住她搖晃的上身。她順著這力道讓額頭貼上薇恩的胸口,額角已沁出明顯的冷汗。粗布手套擦過她的額頭,把汗?jié)竦陌l(fā)絲從眼前拂開,反而帶來一絲出乎意料的熟悉感。痛苦混雜著錯位的欣快,把她的記憶撬開了一角,拉克絲緊閉雙眼,甚至控制不住咳出了一聲只有一半像笑的聲音。
收尾的話明顯意有所指,聲調(diào)不高卻異常刺耳。薇恩一時間沒說話,只是默默將拉克絲扶得更穩(wěn)一些。她感覺那貼在自己胸口的額頭微微動了動——不是出于昏厥,而像是本能地想更靠近,或者躲到哪里。她的目光轉向阿蘇達,后者正死死皺著眉,眼珠幾不可察地朝爐廳另一頭動了動,那是一個微弱到近乎察覺不到的否定——隨后,她像是終于死心一般,深深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