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克絲是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吵醒的。在天色剛剛開始見亮的時分,她意識到有人在她門口,這讓她瞬間睜開雙眼,爬了起來。門外除了敲擊聲,隱約還有些非常熟悉的,金屬的裝甲互相碰撞的聲音。拉克絲沒多考慮就拉開房門,那人拎著一個不大不小的包袱,身形敏捷地擠了進來,向她比著“噓”的手勢,示意她趕快把門關上。
“被發(fā)現(xiàn)了?”拉克絲揉著惺忪的睡眼,把隨手披在身上的斗篷拉了拉。從睡夢中猛然驚醒又下床開門,這一連串的動作,加上來客的身份,都讓她的太陽穴突突直跳。她來不及猜測薇恩的來意,因為對方正滿頭大汗地貼在她屋門口的墻邊,喘著氣點了點頭,她摘下鮮艷的夜視鏡,理了理鬢邊被眼鏡刮散的發(fā)絲,焦急地望著屋子的主人。拉克絲這才聽到門外的守衛(wèi)們小跑著接近這里的聲響,守衛(wèi)的腳步很快變成新一輪急促的敲門聲,她簡單地往床邊的衣櫥一指,示意薇恩進去藏好,然后站在門口磨蹭了半天,慢悠悠地把房門打開。
“女士,您沒事吧?”守衛(wèi)著急地探頭進來,不小心瞄到拉克絲斗篷下的睡衣,又連忙掩著眼睛退了出去,“我們剛剛看到有人闖了進來,飛檐走壁的……”
“飛檐走壁?你們睡醒了沒?”拉克絲沒好氣地斥道,她注意到,這個打頭的守衛(wèi)正是上次薇恩拜訪自己那天,她按鈴喊來卻急著趕回去喝酒的那位。她不緊不慢地把半個身子跨出門去,瞅了瞅堵在隔壁的修女房門口盤查的守衛(wèi)們,“有入侵者我不會按鈴嗎?上次拜托你們在我這里多守一會兒,你們還不是趕著扎堆喝酒?今天什么情況也沒有,你反倒想起找麻煩了?”
守衛(wèi)被拉克絲訓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連忙倒著歉退了出去。拉克絲重新把門鎖插好,待到守衛(wèi)們的動靜逐漸消失在門外,薇恩才皺著眉頭,從空蕩蕩的衣櫥里邁步出來:“你的櫥子怎么這么空?是專門用來藏人的嗎?”
“我可從來沒藏過人,你是和簽名,她的眉頭輕微抽搐了一下,不經意地低眉隱藏住自己越發(fā)陰沉的眼神,睡意也隨之一掃而空。
“昨天你離開以后,加茲拉又找到了這個,他囑咐我盡快把它給你?!鞭倍鞔鄹牧四玫叫欧獾倪^程與細節(jié),“要找的大概就是這個委托人了,你計劃怎么做?”
“我沒想好?!崩私z面色鐵青,比起這位古恩瑟爾的身份,她現(xiàn)在更懷疑加茲拉的動機。他怎么可能好心到特意派人把后續(xù)的信息通知自己?唯一的可能性是,他看透了自己想要獨自行動的意愿,讓薇恩把信封送來,也是為了刺激自己,讓自己賣命去探清楚這位古恩瑟爾的底細,或許薇恩會順便在中間扮演一個替她收尸,順便把任務的消息帶回他那兒的角色——她被自己無端的恐怖揣測嚇了一跳,意識到表情有些失控,她盡量讓語氣顯得柔軟了些,“我沒去過那個地方,估計很危險?!?/p>
“他——跟你有什么關系嗎?”薇恩后退兩步,坐上拉克絲擺在床邊的椅子,直截了當?shù)貑柕馈K趤淼穆飞?,就計劃著要把古恩瑟爾這個名字的來歷問清楚了,不光是因為加茲拉的質疑,還有她自己的疑慮,“你還沒告訴過我,你到底是從哪里看到他的名字的?”
拉克絲像是要消化一下她的疑問似的,她低下頭,掩住口鼻深深地打了個哈欠,表情又變回了剛睡醒時懵懂的樣子。她不可能告訴薇恩,自己會注意到,以及會想調查這個姓名的真實原因,但如果只問名字的來歷——拉克絲在心里默默贊嘆起自己的機智,她走出床榻,來到書櫥邊,把從蒙提老板書房里取得的信件全部掏了出來,遞到薇恩手里:“我想查他,是因為我看到了這些有關禁藥和惡魔買賣的私人信件。那個古恩瑟爾,是蒙提老板的舊相識,我在蒙提的書房里又發(fā)現(xiàn)了這些。他有著皇賜的大姓,卻是個下三濫的除魔師。”
“除魔師?惡魔買賣……又是廢物除魔師要求獵殺怪物的委托?!鞭倍鲯咭曋@些新的發(fā)現(xiàn),她冷笑一聲,眼神逐漸顯露出刀尖般銳利的鋒芒?!霸瓉硎沁@樣,多熟悉的劇本啊?!?/p>
于是拉克絲獨自去往蒼白之谷的計劃,順理成章地變成了兩個人的旅程。雖然內心的防備并未完全卸除,但她還是不由得感嘆自己和薇恩之間,到底是有種怎樣謎一般的默契。對方翻墻來找自己的時候,連備用的便服和弩箭都隨手帶在身上了。她根本就是打定了要同行的主意,而自己給她的,也是再合理不過的調查理由。
二人趕在宵禁解除的第一時間走出黎明之城,找到了城外最近的驛站,然而直等到日上三竿,才搭上幾天內唯一一輛去往蒼白之谷的貨車。所幸最近天氣漸冷,趕車去那種偏遠小鎮(zhèn)的人,也幾天都見不到一個,兩個人剛好能夠擠在駕廂額外的座位里,也不至于在漫長的旅途中,直接被北風吹得頭昏腦漲。馬車駛到蒼白之谷鎮(zhèn)邊驛站的時候,月亮已經高高懸在天空的正中央。薇恩跳下馬車,活動著蜷縮到麻木的腿腳,拉克絲拎著兩個人的行裝,把車錢與老板結清。估算著時間已經是深夜,看來今天是不方便去找那位古恩瑟爾了。
“這車可真慢。”薇恩有些惱怒地揉搓著因久坐而僵直的脖子,“要不是不認得路,如果是騎自己租的馬,早就該到了。”
“你的馬背能塞下兩個人?我的腿可是騎不了馬的?!崩私z有些站立不穩(wěn),她一瘸一拐地走到薇恩身邊,把屬于她的那只包裹遞回去。她想到在高唯銀的老家陪伴她很久的愛駒星焰,那是她在菲利希亞的教導中,重新恢復說話的能力之后,父親欣喜之下送給她的。自從拉克絲逃出老家,就再也沒與它見過面了。父親路過教會的時候曾經提起過,星焰現(xiàn)在一直由莉比在照顧,因為他感念莉比在冕衛(wèi)家做工時又盡心又辛苦,便破格允許她自由驅使星焰。拉克絲猜測,父親大概是在她離開之后才意識到,能夠讓星焰乖乖聽話的,從來就只有她自己、莉比和菲利希亞三個人。
蒼白之谷是個很小的鎮(zhèn)子,雖說這里沒有宵禁,但時間已逼近后半夜,鎮(zhèn)里早就漆黑一片,幸好鎮(zhèn)口的驛站旁就是旅店,也省得拉克絲和薇恩頂著無邊無際的黑暗去鎮(zhèn)內探索住處。
二人定好要住的房間,順便與旅店的老板聊了幾句。原來蒼白之谷這名字的來由,是鎮(zhèn)后山區(qū)成片的白橡樹林,樹林被鎮(zhèn)上僅有的三家木材廠所占有,整個德瑪西亞質量最佳的白橡木都出產自這里。旅店老板說,超過半數(shù)的居民靠在木材廠做工來謀生,但提起“古恩瑟爾”這個名字,他直皺眉頭,但什么細節(jié)也不肯明說,只是不斷地絮叨著諸如“別找他的麻煩”,“他來頭不小,跟他扯上關系,當心你們都招上?!币活惖木渥?。
“招上什么?”拉克絲下意識地追問,反倒被年邁的老板狠狠瞪了一眼。她立馬猜到了大概,“招上”這種詞語指的,除了小鬼、惡魔一類的東西,還能是什么呢。她與薇恩迅速地交換了一個眼神,他們的委托人,恐怕又是一個仗著除魔師的身份,濫用不入流的魔法作威作福的敗類。
不管委托人的情況如何,今晚也必須要好好休息。出于安全的考慮,再加上預算有限,二人盤算后只定了一個房間。老板承諾說,她們定下的屋子足夠三個人住,然而真正打開屋門的瞬間,薇恩登時就想把老板揪回來質問一番——“足夠三個人住”,這話指的應當就是房間中央那張足能放下三個人的大床了。借著床頭蠟燈微弱的燈光,能夠看到房內的陳設除去大床之外,就只剩下一個衣櫥和一條長長的沙發(fā)。雖然屋子打掃得也一塵不染,溫度也算暖和,床上被褥的數(shù)量也足夠兩個人用,但與朋友睡在同一張床上,這種與親密有關的事情給薇恩帶來的危機感堪比生命威脅。然而拉克絲只是平淡地鎖上房間的門,還徑自把門鎖反復拉了幾遍,薇恩望著她一臉見怪不怪的表情,腦袋嗡嗡作響:“我們怎么睡?”
“嗯?”拉克絲理所當然地指了指床,然后突然明白了薇恩的真實意圖,“啊,我指的是你睡床上,我個子小,沙發(fā)就夠了?!?/p>
“那不好,你的腿難道不怕著涼?”薇恩手腳麻利地卸下披風與裝甲,徑直走到床邊,抱了一套被褥,扔到沙發(fā)一端,自顧自地躺了下去,生怕拉克絲搶了她的位置一樣,“好好休息,畢竟明天還不知道會遇到什么事呢?!?/p>
“好吧?!毕蛑倍鞣路鹨呀浰斓暮竽X勺,拉克絲疲憊地揉了揉酸痛的雙肩,迷迷糊糊地回答著。接近一整天的旅途讓人太過勞累,她早就無意客套,趁著最后清醒的意識,拉克絲吹滅了床頭的蠟燈,草草地拉過被褥,倒在大床的角落和衣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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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克絲?你還在聽嗎,拉克絲?”
濕潤的暖風搖著庭院里的法桐樹,葉片間隙的陽光隨著樹冠的搖擺不規(guī)則地晃動。陽光晃向拉克絲的雙眼,她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菲利希亞就坐在她的對面,手里捏了一柄不知從哪里摘下來的野花,悄悄地伸到了她的眼前。
見拉克絲的眼神重新有了焦距,菲莉希亞笑著問:“你才說到一半,怎么就發(fā)起呆來啦?剛剛說到你遇到了一群劍齒狼。之后發(fā)生了什么?”
拉克絲張了張嘴,所幸喉嚨還能正常地發(fā)出聲音。雖說她的失語癥在醫(yī)師與菲莉希亞的照顧下,已經痊愈了好一陣子,但回憶起從前那些并不愉快的經歷,還是有讓病癥復發(fā)的風險。她感覺有些心慌,于是連忙把顫抖的雙手探出去,握住菲莉希亞的手指,又按照醫(yī)師的提醒,張望著四周的環(huán)境來平復激動的心情。
不遠處的水池旁邊,站著冕衛(wèi)家正在工作的園丁們。他們似乎在激烈地爭吵著什么,拉克絲看到其中一位手腳并用地在比劃著一些圖形,她想起昨天母親剛剛囑咐過園丁們,要他們把水邊的植物重新打理一下。莉比正候在她們身后十步遠的位置,確保沒人會接近她們所在的花園圓桌。除了莉比之外,拉克絲不允許任何家臣在她與菲利希亞在花園中游蕩的時候跟在身旁。她將視線移向別墅二層的方向,望見母親正站在她房間的窗口處,遠遠地盯著她們坐著的地方。樹冠底部稀疏的樹葉,不足以完全遮蔽母親的視線,但拉克絲確信,就算她看得一清二楚,也絕不可能聽到自己與菲莉希亞的談話。
“后面的事情……是我母親不讓我與任何人說起的。”拉克絲遙望著奧格莎嚴肅的身影,一字一頓地說,“那些野狼咬死了我的坐騎,我隱約記得,它們還想吃了我。但后來它們就都死了?!?/p>
菲莉吃驚地倒吸一口冷氣,感受到拉克絲手指的溫度,隨著她的敘述開始發(fā)冷,她反手把拉克絲的雙手抓在掌心:“我的老天……你居然從一群劍齒狼的利爪下活了下來,你是怎么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