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車的快樂
在這世道里,車夫這營生向來被人輕視,可每月掙來的銀錢,卻是實(shí)實(shí)在在能揣進(jìn)兜里的。自從陸嘉衍立下新規(guī)矩,眾人都收斂起來,不敢再肆意妄為。畢竟這年頭,能找到這般安穩(wěn)還賺錢的差事,實(shí)在是難如登天。
大伙安分下來后才驚覺,日子竟比從前舒坦了許多。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尋常百姓家十天半月能嘗到點(diǎn)葷腥,都是奢望。但他們天天都能來上一碟,還能喝酒解乏。
說起四九城里的吃食,爛肉面堪稱一絕。不過這面也分不同檔次:最上等的,當(dāng)屬那兩家傳承百年的老字號,往昔專門侍奉京城里的達(dá)官顯貴。他家的面,精髓全在一個“爛”字,肉燉得酥軟,滋味全都滲進(jìn)了肉里。但一碗標(biāo)價一毛半,價格著實(shí)不菲,普通百姓也只能遠(yuǎn)遠(yuǎn)看著,心里羨慕不已。
再看街邊那些小攤,用的都是刮板肉。所謂刮板肉,就是殺豬時從砧板上刮下來的碎肉,甚至混著地上的殘?jiān)?、淋巴肉,一股腦全丟進(jìn)鍋里。得下猛料,才能勉強(qiáng)蓋住那股子腥臊味兒。好在價格便宜,花兩三個銅子就能解解饞,成了窮苦人偶爾改善伙食的選擇。
除了爛肉面,鹵煮和炒肝也是常見吃食。做得地道的,都是老字號。街邊攤做出來的,味道卻實(shí)在不敢恭維,有的還帶“餡”,吃到嘴里一股臭味??杉懿蛔r錢親民,窮苦人家也沒得挑,只能接受。
大柵欄邊上,有個“齊家酒肆”。這地方算不上什么正兒八經(jīng)的大酒樓,不過是三間低矮的瓦房,門口掛著一塊被油煙熏得漆黑的木招牌。
店里既沒有雅致的包間,也沒有專門跑堂伺候的伙計,就一個掌柜帶著兩個小伙計,忙得腳不沾地。
可這兒卻是車夫們的心頭好。新釀的純糧酒,酒味醇厚、勁頭十足,價錢還實(shí)惠。喝上三兩酒,一天的勞累和疲憊,都能暫時拋到九霄云外。
店里沒有熱菜,只有各種冷盆,像油炸花生米、肉皮凍、鹽水毛豆、芥末墩、芫荽拌豆干、涼拌海蜇、松花蛋、小蔥拌豆腐?;ㄒ粋€當(dāng)五的銅元,就能點(diǎn)上一盤,就著酒,別提多愜意。
陳二伸手撩開那滿是油漬的門簾,貓著腰鉆了進(jìn)去。此時,屋內(nèi)已有七八個車夫圍坐??諝庵邪拙频男晾?、汗臭的酸膩,還有油炸花生米的香氣交織彌漫,他卻深吸一口氣,仿佛嗅到了世間難得的仙露奇香。連忙招呼著身邊一個半大小子坐下。
“這天氣也不見暖和些,你麻溜地去跟你們家掌柜說,全是涼菜怎么行,也不弄點(diǎn)熱乎的?!标惗吨ぷ訉Φ昀锏幕镉嫼暗?。
“喲,陳爺來啦!您快請坐,我一準(zhǔn)兒跟掌柜的說。今兒還是照老規(guī)矩來一份?”伙計眼尖,立刻從條凳上蹦起來,滿臉堆笑,十分殷勤地給陳二讓座。
在這幫車夫當(dāng)中,陳二可是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倒不是因?yàn)閯e的,就憑他那張能把死的說成活的、能把稻草吹成金條的利嘴。當(dāng)然,他為人也是出了名的仗義,如今身邊的半大小子文三,就承蒙他的關(guān)照,才能有口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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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車的快樂
“麻利兒地上吧,今兒可把老子累壞了?!标惗筘葚莸匾黄ü勺拢樖职褮置薄芭尽钡赝郎弦蝗?,露出泛著青色的頭皮,“拉了個穿西裝的假洋鬼子,從東單到西四,一路上指手畫腳的,跟個大爺似的。我呸!不就是有點(diǎn)臭錢,顯擺個啥。”
正說著,掌柜的挑開后廚的簾子走了出來,滿臉笑意地看向陳二:“陳爺,您最近不是念叨著想吃口熱乎的嘛?我可一直擱在心上呢?!?/p>
掌柜一邊說著,一邊下意識地搓著圍裙邊沿,聲音也壓低了幾分,“今兒還真給您備下了,就是這價錢……”
陳二正夾著花生米就酒,聽到這話,“啪”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拍,震得酒盅里的酒液泛起一圈漣漪:“齊老頭,你這是幾個意思?瞧不起我呢?”
說著,他伸手往兜里一掏,掏出七八個銀毫,重重地拍在油膩膩的桌面上:“今兒確實(shí)倒了八輩子霉,沒掙著幾個錢,可也不差這口吃的錢。齊老頭,你該不會把這兒當(dāng)成八大樓了吧?難不成還能給我上盆魚翅海參?”
齊掌柜連忙賠著不是,臉上堆滿了討好的笑容:“喲,陳爺,您這話說重了。我就是想著大伙掙錢都不容易,隨口提一嘴。這么跟您說吧,對門那晉商開的飯莊子,您瞧見了吧?我去那兒吃了頓飯,大受啟發(fā)。炒菜我不在行,可他們用的銅鍋我會弄啊。陳爺,您看,一個銀毫一鍋,您來一份不?”
陳二盯著桌上那幾枚銀毫,心里犯起了嘀咕。去東來順吃涮鍋,那可得拉到一筆大活兒,他才舍得去??蛇@寒夜漫漫,誰不想吃上一口熱乎的呢?腦海里,仿佛已經(jīng)響起了銅鍋?zhàn)印肮距焦距健钡恼T人聲響。
“成!”陳二咬咬牙,把一枚銀毫推到齊掌柜跟前,“齊老頭,咱把丑話說在前頭,要是糊弄我,下回我可就不來了?!?/p>
齊掌柜趕忙收起銀毫,轉(zhuǎn)身吩咐伙計。不多時,小伙計端著一個略顯發(fā)黑的黃銅鍋?zhàn)幼吡诉^來。
鍋?zhàn)隅U空的膛里,炭火正燒得旺旺的,清湯中漂浮著兩段蔥白、三片生姜。鍋底鋪著大白菜幫子,雪白的粉絲像細(xì)密的蛛網(wǎng)般散開,金黃油亮的炸豆腐點(diǎn)綴其中,五個肉丸子在湯里若隱若現(xiàn),最上頭碼放著五片肥瘦相間的五花肉,肉片薄得近乎透明,在滾燙的湯中微微卷起了邊。
“嘿!瞧著不賴啊?!标惗难劬λ查g亮得比炭火還奪目。他抄起筷子,夾起肉片在湯里快速地三起三落,蘸上調(diào)料后塞進(jìn)嘴里。剎那間,肉香在舌尖上肆意綻放,燙得他直往外呵氣,卻又舍不得把肉吐出來。
“嘿,我說齊老頭,你早該準(zhǔn)備這玩意兒了。這大冷天的,吃上一口,渾身都舒坦?!标惗贿呎f著,一邊滿意地咂咂嘴。車夫這活兒有多苦,只有自己清楚。滿臉的凍瘡,腳上磨出的水泡,每一處都是生活的印記??擅慨?dāng)花上點(diǎn)錢,吃上這一頓肉,他就覺得,這一切的辛苦都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