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見小蛇還是一知半解,又道,“就連你‘燭陰’的名諱,也是由他們傳寫于世的。他們說你能呼風喚雨,你便能興風作浪,說你能掌晦明晝夜,你便能移晨變昏。”
“你在說甚么渾話?”小蛇不屑地扭頭,“對你來說,凡人究竟是甚么東西?”
毒龍伸出毛茸茸的虎尾,指向翠綠如屏的大山。山巒綿長而高聳,像女人婀娜的胴體。小蛇見了,滿心疑惑,又叫道,“你想說,凡人像咱們眼前的這座大山,不可逾越?”
毒龍搖頭,尾巴在空中像蜂子舞蹈般旋了半圈,落在地上,卷起了一粒小石子:
“不,我想說,凡人就像一顆小石頭?!?/p>
它說,“但是這顆小石頭,卻能將眼前的高山壓崩?!?/p>
小蛇聽不懂毒龍說的話。千百年來,精怪與龍種皆悠游自在。它們不知自己出身,仿佛在初辟天地時便已如云氣般盤桓于世。因而它不明白,龍種能一口飲盡三道江河,而人肩卻難擔三桶水,如此孱弱的凡人,它們又為何要心生敬畏?
小蛇想了想,道:“你方才說,人就像一粒小石子兒。那我也與你說說,我眼里的人像甚么。”
毒龍望向了它,卻見它緩慢地挪起了肚皮,在地上爬行。一列昆蜉在它的肚皮前驚惶地逃竄,像遭遇了決堤洪水。
小蛇陰險地笑了起來,它拿尾巴指著地上的蟲蟻,對毒龍說:
“你瞧,凡人就像這地上的螻蟻?!?/p>
在浮翳山海再也討不到便宜后,小蛇決心去征服凡人這些螻蟻。浮翳山海里的龍會咬它、用尾巴攆它、用爪兒撓它,于是小蛇決定柿子要挑軟的捏。它沒法欺侮龍,便只能欺侮人。它要去咬人、用尾巴攆人、用牙裝作爪兒撓人。
從浮翳山海一路出發(fā),出了浮翳山海后,白茫茫的云霧漸稀,像粥上漂浮的米水。碧色漸漸褪去,它望見了沙塵飛揚的黃土地。小蛇爬過了滎州,爬出了朝歌。一路上它貼著陰影爬行,像一條真正的蚯蚓。一伙兒游寓的老農經過,像一群氣喘吁吁的老牛。鑾車叮叮當當地呼嘯過它的頭頂,它覺得那像是冰裂的聲音。人愈來愈多,像一鍋沸水里的水泡,擠在一起。小蛇看見長龍似的隊列在米面鋪外排起。騰騰熱氣里,一群赤著上身、黑油油的伙夫在里頭吃面條。他們用木筷夾住了細長而潔白的面,嘬進嘴里。小蛇心頭一緊,恐懼得幾乎要尖叫。人竟然也會吃蛇!它把面條當作了它的兄弟。
小蛇看了好一會兒,最終,要征服這些螻蟻的豪情壓倒了恐懼。它望見無數直挺挺的面條滑進鍋里去,又被軟綿綿地撈起來,毫無抵抗之力地落進人的嘴里。它輕蔑地爬開,咕噥道:
“軟骨頭?!?/p>
不知爬了幾日幾夜,小蛇爬到了書院里。它已然不知自己早離了朝歌,竟翻山越嶺,爬到南都學堂里來了。但見此地白磚青瓦,碧水紅葉,白鶴仙潔白如羽,桂花飄散清芬。小蛇在風窗之下蜷成一團,聽著朗朗書聲險惡地磨牙。它要學會人言,為了將來能聽懂凡人在它的尖牙威脅下的慘叫。
此時它已不將凡人當作軟柿子了。它不服氣地想,連龜茲毒龍都對凡人心存畏怯,若它能嚇倒一切凡人,那便是要比龜茲毒龍偉大。它曾望見毒龍在浮翳山海中咆哮,雷霆萬鈞,無數龍為之而怯退。而它仿佛生自昏沌中,雖知自己身為燭龍,卻只有一副軟弱身子。
龜茲毒龍說,這一切都是因為沒有凡人的信仰。沒有信仰,精怪、神仙皆會被遺忘,香火斷了,便再無顯世的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