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哥哥,你……你……”秋蘭浸在水里,月輝將她的臉盤映得雪一樣的慘白,頰邊卻浮著梅花似的紅暈。秋蘭驚恐地叫道,“你大半夜的,怎地來偷看我沐浴!”
易情無言以對,他說:“我還想問你,大半夜的,你怎在這兒洗澡?”
秋蘭騰地從水里站起來了,易情嚇了一跳,卻見她濕淋淋的胴體上裹著繡蓮肚兜,艷紅而旎麗,教她看上去像一尾鯉魚。秋蘭擰著濕透的烏發(fā),氣鼓鼓道,“今兒我下山去尋鹿角作煉丹爐炭,走到田埂時(shí)跌了一跤,栽倒在泥里,只能再洗一回身子啦!”
“幸好不是跌進(jìn)糞堆里,”易情說,“你沒打皂角罷?我方才喝的水里還有甚么湯料?”
秋蘭大惱,抓起河泥擲他:“轉(zhuǎn)過身去,不許看我!”
易情看著她又背過身去,在水中理著發(fā)絲。半明的月色里,她的背影忽如蟬翼般縹緲。淺淡的蘭花香飄來,像滌蕩的清波。少女玲瓏的軀體像遠(yuǎn)山一般起伏,似初夏的李子般初具熟韻。焦渴感在易情的喉里如雷云一般醞釀,他猛然回身,在衛(wèi)水的另一道岔流里撈起清水,灌入喉中。
涼水淌過喉間,忽然間,他覺得那背影似曾相識。
忽然間,一股水漉漉的冰涼貼上脊背。
易情渾身一顫,他猛然回頭,卻發(fā)覺秋蘭撲上前來,緊緊擁著他。她的面頰宛若桃李花片,明艷動(dòng)人。
“神仙哥哥,方才的話,是我與你說笑的?!鼻锾m吃吃地笑道,“我喜歡你呀!你再多看我?guī)籽垡矡o妨的?!?/p>
易情卻無由地打起了寒戰(zhàn),他說,“你究竟喜歡我甚么地方?又為何喜歡我?”
秋蘭的眼睛像小鹿一樣濕潤而可憐,她說,“一見鐘情的事兒,古往今來又有誰能說明白?總之,我喜歡你,那是命中注定!”
她的肌膚似裛了香,似被芳草熏染過。易情凝望著她,心頭怦怦地跳。他想,他是在哪兒見過秋蘭的身影呢?
上回他看到秋蘭在河邊濯發(fā),也隱隱覺得諳熟。記憶像書頁一般嘩嘩翻過,他想起昨夜?fàn)T光澄黃,他在石室杉木架前取下蝴蝶封的楚辭,慢慢翻開。
泛黃的紙頁上記載著凡人對神明的向往,亦真亦幻。他的指尖拂過粗糙的紙面,像在沙灘上留下印痕。他翻開九歌的篇章,看著屈子寫自己乘玄云飄風(fēng),入九霄天門。指尖繼續(xù)往后移動(dòng),他望見了楚辭里的一行字:
“……秋蘭兮蘼蕪?!?/p>
像有人吹亮了火折子,在他心里點(diǎn)起了燈。一剎間,他內(nèi)心泛起糾葛的思潮。他本該想到的,在那女孩兒里,頭兩個(gè)字便是“秋蘭”。
降妖劍將易情的魂心刺穿,那燃燒著的火焰如遭狂風(fēng)熄滅,變得奄奄一息。劍刃從胸前刺進(jìn),刺透那單弱的身軀,正抵到秋蘭胸口,留下一個(gè)小小的創(chuàng)口。于是易情轉(zhuǎn)過眼,望見了秋蘭被降妖劍刺出的魂心。那魂心金燦燦、明晃晃,猶如晴日,既如春風(fēng)之和煦,又有灼湯之猛烈,一如少司命其人。易情睜大了眼,他發(fā)現(xiàn)那魂心與七齒象王的一模一樣。
一切倏然明了,真相抽絲剝繭而現(xiàn)。他忽而明白為何大梁城人盡遭血洗,而唯獨(dú)她能存活;忽而明白她為何對自己一見傾心,因?yàn)槭廊斯虉?zhí)地作他倆的媒妁之事,執(zhí)拗地認(rèn)為他們定有私情;忽而明白為何祝陰對她飽含敵意,因?yàn)樗褪怯眉t綾縛其雙眼,命其殺盡天下妖魔之神。
秋蘭的臉上忽而浮現(xiàn)出了溫和的笑意。一剎間,她再也不像個(gè)女孩兒,而像一個(gè)令人威怖的神祇。
“是。”她擁著易情,在他耳邊輕聲道?!拔⒛┫鹿伲狄姶笏久笕??!?/p>
蘭蕙雖可懷
出了無為觀山門,祝陰與左不正兩人御著清風(fēng),趕赴浮翳山海。辰時(shí)已至,日頭如一只碩大的燈籠,懸于天頂,照得四野敞亮。漫山青草泛著油亮的光,在霧水中午睡似的低伏。他們穿出薄霧,越過盤曲的衛(wèi)河,不知過了許久,他們一頭扎進(jìn)濃厚的白云里。
云霧像紗一般拂掠過周身,滿目盡是一片夢幻般的蒼白。祝陰知此處已入浮翳山海地界,浮翳山海方圓十三里,群峰赳然入天,山嵐結(jié)瘴。他在云海里穿行,忽覺自己似墜夢中。夢里,他望見了昨夜被水銀似的月光流滿的石室,有人在昏黃的白蠟燭光里立在杉木架前,與他微笑著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