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周拼勁氣力,扯住昏厥不醒的少女的衣角,往下拖拽。他發(fā)覺少女眉心擰著,像打了個解不開的結(jié),手搭在腹上。
待下地后,阿克阿洪跑過來,愕然地說,“胡周不見了!”
胡周咳嗽著,說:“瞎說甚么?我不是在這兒么?”他一開口,卻嚇到了自己,聲音蒼老得過分,嗓子眼似被砂紙擦過。腰似蝦子一般躬著,干柴一般脆硬,直不起來。
阿克阿洪說:“十八歲的胡周不見了!”
風雪縱橫肆虐,如玉龍狂舞。少女遍體鱗傷,雙目緊闔,正依在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者懷中。
七百級天磴,足消磨人間七十載年光。
那老者抬頭,咧嘴一笑,分明是少年頑性的笑容,卻在一具棺材瓤子似的臉龐上浮現(xiàn)。
“胡說八道?!彼f,“八十歲的胡周不還在這兒么?”
孤舟尚泳海
雪戾風狂,千里一色。
天穿道長醒來后,第一眼便瞥見一個厚實的影子坐在床前,如一座小山。
“胡……周?”她迷糊地發(fā)問。云松枝梢的雪撲撲砸在氈帳上,像山崩石落。帳中溫暖如春,泥盆里燒著火,橘瓣似的暖光隔絕了帳外的冰天雪地。那影子回過頭來,卻回過了一張遲暮的臉,雪髯如拂塵般垂落下來,天穿道長定定看了那人影半晌,改口叫道:“不,你長得不像他。你是他爹……他太公?”
那人開口道:“胡周沒有爹,也沒有太公,我便是胡周?!?/p>
風雪如天洪而傾,氈帳戰(zhàn)栗不已,朔風似刀,自遙遠寒極破空而來。一剎間,兩人無言相對。天穿道長凝望著那皓首蒼顏,那臉龐雖老邁,卻能辨得出年輕時的形容。心口沒來由的悶塞,她闔目道,“……我是在發(fā)夢罷?這定是在夢里?!?/p>
那老頭兒淡淡地微笑,“是啊,這一切若是夢,那該當多好?!?/p>
可即便是夢,也定然是個噩夢。胡周從一位篤厚少年變作老蒼之人,而她自天磴上墜下,鱗傷遍體,且已結(jié)珠胎,可他們當初的心愿卻似竹籃打水一場空,全然不曾實現(xiàn)。
雪大如拳,砸在帳頂,也似一下下地擊在心里。天穿道長復睜眼望他,良久,方才說,“你為何會變作這般模樣?好端端的一個人,怎就變作了糟老頭子?”
“我還想問你這話哩?!蹦赀~的胡周道,“好端端的一個人,怎就變作了六甲娘子?”
老者的目光落下來,正落在天穿道長微隆的腹部上。天穿道長會意,平靜地道:“我遭送子之神少司命阻攔,她不愿我過天門,便往我腹中平添一孽種。”
胡周亦笑道,“我見你墜下天磴,卻正恰落在距地七百級處,遂登階將你拖回。哪知這天磴便似黃歷紙,爬幾階似翻一頁,轉(zhuǎn)眼間便翻去我七十年。你昏了數(shù)月,此時方醒,也算得及時,趕在我變作望夫石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