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劉昫等人所撰的《舊唐書》里摘來的一句話,與原意有偏,卻能看出刻字人的灰心冷意。興許留字之人是五重天的星官,在天磴上槁形,不敢奢望前路,方才留此悲戚一言,爾后便在天磴上化為了枯骨。
文堅看著那句話,抽出小泥巴的銀鎏金劍,躬身下去,在那上頭刻了幾筆。
待他行開時,只見那級石磴上留下了淋漓的血足印。那句話后半被劍痕劃去,只留了前半,且添了幾字,寫的是:
“孤舟尚泳海,弱羽可憑天?!?/p>
人不信由命
年歲流星趕月一般逝去,九重天卻依舊死氣沉沉。神霄自被燭龍火精燔燒之后便如一塊焦炭,無半點草木生氣。紫宮曾鋪嶺橫峽,輦道聯貫,僅主殿便闊四百市畝,奇?zhèn)グ蹴?,氣勢恢宏,如今卻只余灰燼里的尺椽片瓦,像腐爛牙床上綴著的一粒粒殘牙。
至于曾留過玄女蹤跡的過廳、抱廈、挑廊,也都無一例外成了嶙嶙斷石。映蔽花木的幃箔之間,十二月花兒:梅錢、白玉蘭、春蘭、木芍藥、獅頭石竹、芙蕖皆只剩斷桿殘枝,徘徊花、巖桂、木芙蓉、海棠、海石榴和凌波仙子都不見了影兒,連香氣也被焦臭掩埋。
天像鉛一般灰,濃云壓著五雉高的王城宮門,沒有日月星光,失了太上帝后,此處只有永無止境的極夜。
但今日卻有所不同,一個黑影忽緩緩現于南天門前。
那影子說是人,卻不大像,渾身皮肉似被剝去,血淋淋的一片。手腳如被斬去一般,身上坑坑洼洼,盡是創(chuàng)傷,像一塊千瘡百孔的爛泥。那人爬上南天門,身后天磴上落滿血點。那血點如王駕出游的儀仗,忠實地隨于那人身后,看他闖過南天門,往帝座而去。
過了天門的一剎,那人忽頹然伏地,登上九重霄已竭盡其神魂氣力。血汩汩地流,他看著不一時便會魂歸西天。
然而黑暗里卻生出了螢蟲似的光點,那光點輕輕棲于他身上,將血污噬凈。因入了神霄地界之故,那人創(chuàng)傷漸愈,緩緩現出人形。人影喘息著,靠生出的手腳艱難爬動。不知爬了許久,人影方從輦道爬向了瑤池。他滾入池中,血跡絲絲縷縷地浮上來。不一時,水花四濺,那人兒浮上水面來。初入水時,他百拙千丑,可出水時已恢復原本容貌。創(chuàng)傷愈合,污垢滌凈,更顯得那人肌若新雪,眉眼清素,他嗆了幾口水,打了個響指,嘶聲道:
“寶術,形諸筆墨。”
剎那間,一件潔白的大襟中褂被墨跡勾勒而出,輕輕披于其肩頭。那人涉水而出,那中褂濕淋淋地貼著身,看著狼狽,卻能看出此人本是一翩翩少年郎。
此人正是文堅。
自從五重天上行后,他不知在天磴上耗費了多少年月,其間種種甚而已然記不大清,只記得那是一段極凄苦的歲月。非但是身軀殘缺不全,他的魂心也脆薄如蛛網,仿佛隨時會被狂風刮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