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罷這些話,易情臉上仍無懼色。眾司列星官方想隨天將一齊動(dòng)粗,卻見易情笑逐顏開。面上笑意如送暖春風(fēng),口里言語卻似斬釘截鐵:
“隨你們走?憑你們也能對我頤指氣使么?”
眼前突而一花,眾神失驚打怪,先震出了一身冷汗。清風(fēng)拂掠而過,爛漫香蕾如雨而落,忽而迷了他們的眼。待再定睛一看,星官們卻見眼前的人影突而如墨跡般逸散了。一枚紙片雪一般地落了下來,墨色如灰燼,垂落于地。
司列星官們倏地回首一望,卻發(fā)覺碧瓦朱柱的南天門中,有一人悠然立于石鼓旁,面上噙笑。
那是大司命。不過幾息工夫,他便已邁入重樓,神不知鬼不覺,像一縷捉摸不著的幽魂。眾仙有所不知,眼前這大司命在黎陽縣里當(dāng)了插手偷兒多年,能惑凡人心志,竟也可誆神仙耳目。
“諸位別急,我不過是前來省親,只叨擾片刻。”易情笑嘻嘻地對他們要走,“我走啦,你們莫客氣,別一路送我了!”
“司命大人,等……等等!”
司列星官叫了起來,金甲天將亦慌忙騰云去追??晌醋烦鰩撞郊匆粋€(gè)趔趄,摔了個(gè)大馬趴。天將們垂首一看,瞠目結(jié)舌,腳下的每一朵祥云不知何時(shí)皆被易情扯去了一塊兒,飛起來顛來簸去,如沒了桅帆的舟船。只片刻的功夫,大司命便揮袂而去,身影逸散于云海之中。司列星官們急得跳腳,有人卻忽而叫道:
“我的……我的香火包不見了!”
天廷眾仙日常用度開支皆以凡世供奉的香火來算。神官們身上皆帶著盛功德錢和香灰的香火包。這香灰亦有講究:需研得細(xì)碎,潔白如雪,礦灰、爐灰和得勻的方才算上品。此外,水沉香、白檀香燒出的灰卻又貴些,神官拿這灰去購置諸物,便如人世間的通貨般。
聽這一叫,星官們皆火急火燎地摸起了蹀躞,這一摸卻教他們登時(shí)瞠目結(jié)舌,身上的香火包不知何時(shí)已然不翼而飛。
他們猛然抬頭,卻見玉樓迢遞,艷紅的圓華花漫空飛舞。大司命在遙遠(yuǎn)的云尖上對他們莞然一笑,手里拎著一串用墨線結(jié)起的香火包,神色狡猾,如一只狐貍。
“這……司命星君沾染了凡世穢氣,竟做出這等東偷西摸之事!”星官們手忙腳亂地叫道,慌忙指揮天將道,“去追他!去請?jiān)鲩L天王、廣目天王來!若是人手不足,便請?jiān)品鍖m靈鬼官一齊來!”
碧霄如海,雪云似浪,玉麟金馬仿若魚兒,在空里翱翔。煙氛擁簇中,易情坐于云端,他將香火包一只只解開,突而喜上眉梢,從包中取出一枚宛若圓球的軒轅鏡來。
此鏡能映人間景色。他摩挲幾下鏡面,其中影影綽綽,漸而泛出山光水色。他從其中望見雨霰疏疏,弦管花城,望見車馬歡嘩,行客如織。最后他望見了在陰森地宮里搏斗的祝陰和左不正。刀光劍影間,兩人渾身浴血,穿行于潑火中。
“須救他們才成……”
易情喃喃道,站起身來。
臨近午牌,天記府頭門處人流如潮。黑衣雜役和胥吏捧著紅榜紙與厚厚文牒,熙來攘往,腳步如飛。易情躲在槐樹下,指尖在身上一旋,墨跡流瀉而出,將素白法服染黑。他從香火袋里掏出一把香灰,打了個(gè)響指。寶術(shù)“形諸筆墨”動(dòng)用,在他手里畫出了一支牛骨細(xì)拉花褶扇。
易情撐開扇兒,遮住臉,大搖大擺地走上前。皂吏兇神惡煞,欲來攔他。他卻手上一晃,墨汁氤氳,畫出一塊棗木職牒來,皂吏見了不敢輕舉妄動(dòng),便皆退下。繞過照壁,入了大門,便見得幾個(gè)胥吏鉆出膳房,嘴里仍嚼著蜜馓子。易情走過去,揪住其中一人,拱揖道:
“官人,敢問這天記府里如今是何人當(dāng)事?”
胥吏蹙著眉,將一口馓子咬得咯吱作響,含混不清道,“還能是誰當(dāng)事?自然是文昌宮第二星神君,次將星君呀!司命星君沒了影兒,在那之后皆是他來理事。”
易情聽得默然無言。次將星君?那廝司掌金石絲竹,生性散漫好逸。要他批文書,還不若教他擊鼉鼓、跳云門舞。
以前次將星君閑來無事,便常拉自己去飲酒。大司命推托不去,次將星君便將大甕搬入三堂里,將府中攪得酒氣熏天。有幾回大司命拗不過,只得陪著一起吃百花酒。后來不勝這杯中物之力,上凌霄寶殿遲了,被太上帝罰在殿外連跪半月。在那往后他便怕了,再不敢與好逸惡勞的這廝一同銜杯了。
易情翻著白眼道:“瞧他成日里游手偷閑,也能過得了考課么?”
胥吏一聽大驚,繼而心頭火起。次將星君如今乃天記府的當(dāng)事之神,也是可這般輕慢嘲弄的么?于是當(dāng)下扭頭,便想瞧一瞧這冷嘲熱諷的人究竟是何來頭。這一瞧不要緊,映入他眼簾的卻是一張諳熟的面龐,一下便將他嚇得三魂七魄直飛,舌頭打起花結(jié),當(dāng)即伏小,顫聲道:
“大……大司命?”
易情猛地收起褶扇,笑如有春風(fēng)熏染,眼波似滟滟湖光。他像個(gè)身形單弱的少年郎,可胥吏們皆似見了猛虎般兩股戰(zhàn)戰(zhàn),忙不迭拱手。
“是我?!币浊辄c(diǎn)頭,“我有一事相詢,少司命何在?”
“回大……大人,少司命大人自您不在府中后,便去往瓊花宮,與天女們在一塊兒。”
易情點(diǎn)點(diǎn)頭,拔步便走,留下幾位呆若木雞的胥吏。瞧著他匆匆離去的背影,方才被他搭話那胥吏忽而伸手,狠狠抽了自己兩個(gè)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