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言道人發(fā)跡了,佝僂的背挺得筆直,臉蛋兒平日不向人,只向天。他身子肥重,出門需坐十扛大肩輿,挑夫們被他壓得氣喘吁吁。他去南街上的山月樓吃酒,每層樓上花架皆為迎他而結(jié)彩綢,妓子們自路邊摘了姹紫的長樂花,結(jié)成花冠戴在頭上,列成一排,裊裊婷婷地在他身邊侍酒。易情與秋蘭坐在他身前,依舊一身麻衣葛衫,像從泥里鉆出的小芽兒。微言道人將一對著尖底緞鞋的胖腳放上方凳來,便有侍女貼心地蹲身替他捶腿。
微言道人拈著斗彩杯,裝模作樣地噙酒,只拿眼白瞧著易情與秋蘭。半晌,慢吞吞地嘆道:
“想不到老夫活到這把年紀(jì),還能有一樹梨花壓海棠的福氣吶。”
易情訕笑:“那海棠能殺鬼王,說不準(zhǔn)是她壓您吶?!?/p>
微言道人慢條斯理地自懷里取出黃綢帕子,抹著眼角,假哭道,“老夫年老體衰,一無所長,只能賣屁股啦?!?/p>
易情說:“沒人要您的屁股,賤賣也不要,道人?!?/p>
胖老頭兒將酒杯徐徐放下,手掌按穩(wěn)了盞蓋,怕這玩意兒摔跌了要賠錢,忽而猛地往臺上一拍!
那響聲震如雷霆,易情與秋蘭一下便被拍得怔木了。只見微言道人眼突地瞪得如銅鈴般大,叫道:
“胡說八道,老夫的屁股油水足,能抵得上上好的花糕肥肉。哪兒來的師嬢子賊徒和兔娃子小妮兒?你倆是來誆老夫銀子的,是不是?”
又揮著掌,吆喝一旁的私衛(wèi)道,“將他倆攆出去,攆出去!”
易情愣了,前邁一步,道,“道人,你忘啦?你是全憑我的話兒才能過上這白日升天的日子的……”
微言道人啐了一口,傲慢地道,“靠你?老夫生來便有這富貴命!”
秋蘭亦急切道,“爺爺,咱們觀里的大伙兒還餓著呢。咱們下山來了這么長時(shí)候,會不會……會不會……”
說這話時(shí),她臉頰似起了晚霞,紅彤彤的一片。手指不住地絞著衣角,鵝黃衫子上褶痕密布,像老漢縐巴巴的面龐。微言道人卻傲氣地哼了一聲,脫下一只鞋,脫手砸在易情臉上?!霸诶戏蛎媲凹倏奚趺??不就是想分得幾個(gè)子兒么?老夫不曾有過像你們這般的窮酸親戚,快滾,快滾!”
四周的私衛(wèi)提起雁翎刀,煞氣騰騰。易情拾起那只尖底緞鞋,牽著秋蘭的手,灰溜溜地跑了。
跑到街上,貨車轆轆地在他們面前行過,燕支盒兒、陶簪子擺滿貨架,琳瑯滿目。秋蘭忽而住了步子,蹲身抹起了淚,眼睛紅得似兔子。她抽答答地哭道,“道人爺爺不要我了!”
易情將她從地上拉起,搖頭道,“沒這回事兒?!?/p>
“你怎么知道?你又不是他,也不是咱們天壇山里的人……”
漣漣珠淚自她瓷白的面龐邊淌下。易情手腕一翻,掏出一枚骨簪,這是他方才神不知鬼不覺地自身后貨車上順來的。他提著微言道人的那只緞鞋,拿骨簪尖兒在后尾的革面上慢慢挑斷一根根細(xì)絲。鞋底脫了一層,里頭卻藏著幾張疊好的銀票。易情將其取出,遞給秋蘭。
秋蘭望見了“準(zhǔn)足制錢”幾個(gè)字,再往下看,卻被其上的數(shù)兒晃花了眼。她左看、右看、直看、橫看了一番,杏眼瞪得溜圓。半晌,才慢慢地說:“真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