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yán)江城南的青石板巷里,趙生的書齋隱在一片竹林后。五月的陽光透過湘妃竹簾,在臨窗的楠木榻上織出碎金般的圖案。案頭的《南華經(jīng)》半開著,墨香混著案頭青瓷瓶里的茉莉香,在悶熱的午后釀成一甕慵懶。
趙生解了青衫,斜倚在涼席上。他生得眉如遠(yuǎn)岫,目似秋水,端的是“蕭蕭肅肅,爽朗清舉”,連巷口賣胭脂的王娘子見了,都要多添兩朵珠花塞給他。此刻他指尖撥弄著腰間玉佩,聽著窗外蟬聲漸密,恍惚間見竹影搖曳,竟似有白影晃過窗欞。
“又是檐下的燕巢?”他喃喃自語,翻身坐起。忽覺袖口一涼,仿佛有絲線般的物事掃過皮膚。定睛看時(shí),窗紙上映著團(tuán)模糊的影子,正緩緩蠕動(dòng),狀如巨鼠拱食。趙生取了枕邊的鎮(zhèn)紙,躡手躡腳靠近窗臺(tái),剛要挑開竹簾——
“嘩啦”一聲,窗紙破裂處,垂下半幅雪白的衣袖。趙生后退半步,只見那人身穿廣袖白袍,頭顱大如笆斗,面孔隱在陰影里,唯有嘴角咧開,露出一線青白的齒尖。更駭人的是,其口中竟吐出五彩光帶,如霓虹垂地,光帶所過之處,竹簾上的墨竹竟似活了般扭曲起來。
“鬼、鬼?。 壁w生鎮(zhèn)紙落地,轉(zhuǎn)身就跑。白袍人卻似附了身,足不沾地般飄來,袍角掃過書案,硯臺(tái)跌落,墨汁在青磚上洇出猙獰的黑花。趙生繞過屏風(fēng),撲到床后抱住雕花床柱,只覺心跳如鼓,震得耳內(nèi)嗡嗡作響。
“三郎!三郎!”母親的喊聲從外院傳來。趙生張嘴欲答,卻見白袍人已至眼前,袖中光帶如靈蛇吐信,擦著他臉頰掃過,竟在床柱上灼出焦痕。他閉眼尖叫,再睜眼時(shí),卻見家人舉著燭臺(tái)沖進(jìn)來,屋內(nèi)唯有穿堂風(fēng)卷起碎紙,哪還有半分白衣人的影子?
“怪了,這床上”嫂嫂指著榻上驚呼。眾人望去,只見雪色牛皮平鋪其上,邊緣還帶著褶皺,分明是有人躺過的痕跡。趙生渾身冷汗,忽覺掌心刺痛,低頭看時(shí),竟是方才抱床柱時(shí)被木刺扎破了手,鮮血滴在青磚上,紅得刺目。
是夜,趙生將門窗緊閉,案頭擺了七盞防風(fēng)燭,劍鞘擱在枕邊。窗外新月如鉤,竹影在窗紙上織就疏密不定的網(wǎng),他握著劍柄的手沁出汗來,眼睛一眨不眨盯著帳外。
更夫敲過二更,一切如常。趙生略松了口氣,忽聞窗欞輕響,如鳥雀啄食。他屏息望去,只見竹簾縫隙里漏進(jìn)一線白光,漸漸凝成人形,仍是那白衣大首的模樣。
“來得好!”趙生拔劍出鞘,寒光映得燭火驟縮。白袍人卻不閃避,直挺挺飄來,口中虹光更盛,將四壁映得五彩斑斕。趙生揮劍劈去,卻砍了個(gè)空,只覺一股寒氣從腳底竄起,竟比冬夜的江水更冷三分。
兩人追逐至庭院,月光下,趙生見那白袍人袍角無風(fēng)自動(dòng),足下竟離地三寸有余。他咬牙緊追,劍穗掃過牡丹花叢,驚起幾只螢火蟲。追到太湖石旁,白袍人忽然停步轉(zhuǎn)身,趙生這才看清其面容——哪有什么五官,不過是團(tuán)白茫茫的霧氣聚成頭顱形狀,眼窩處兩點(diǎn)幽光如鬼火明滅。
“啊!”趙生肝膽俱裂,揮劍亂砍。白袍人長袖一揮,虹光卷住劍身,竟似有千鈞之力拉扯。趙生踉蹌著跌倒,卻見白袍人忽然化作裊裊白氣,直沖天際,空中隱隱傳來磔磔怪笑,驚得檐下棲鳥撲棱棱飛散。
次日清晨,趙生在院中的石桌上發(fā)現(xiàn)半片鱗甲,色如霜雪,觸之冰涼。他捏著鱗甲遍訪鄉(xiāng)里,最后在渡口遇見個(gè)打魚的老翁。老翁見了鱗甲,渾濁的眼珠突然發(fā)亮:“公子可是撞見白虹精了?”
老翁蹲在船頭,吧嗒吧嗒抽著旱煙,望著滔滔江水開口:“我年輕時(shí)見過那玩意。光緒三年夏,有個(gè)賣絲線的小娘子在江邊浣紗,忽見白虹垂地,化作美男子來搭話。第三日小娘子就病了,醫(yī)書上說叫‘失魂癥’,眼窩深陷,嘴里直嚷‘虹郎娶我’”
趙生聽得寒毛直豎,手中鱗甲險(xiǎn)些掉入水中。老翁又道:“這東西專挑容貌出眾的男女,趁人睡熟時(shí)吸其精魄?;靼滓氯艘咽强蜌猓ツ赅徔h有個(gè)秀才,撞見的是披頭散發(fā)的紅衣女鬼,第二天就只剩副空皮囊”
回到家中,趙生翻出《山海經(jīng)》,果然見“虹有雌雄,雄曰虹,雌曰霓,皆能化形攝人”的記載。想起昨夜那白袍人追逐時(shí)的情形,分明是要將他引至江邊——那白虹精莫非想將他拖入江底,化作養(yǎng)分?
母親得知此事,連夜收拾細(xì)軟。趙生站在書齋里,望著墻上未完成的《江月圖》,忽然想起去年春日,他在江邊折柳贈(zèng)友,曾見彩虹橫跨江面,當(dāng)時(shí)只覺絢麗奪目,如今想來,那虹尾處的光暈竟與白虹精的光帶別無二致。
搬家那日,烏云密布。趙生坐在馬車上,掀開窗簾回望,只見自家屋頂上方,一道淡淡的白虹若隱若現(xiàn),宛如誰用玉簪在天幕上劃了道痕跡。車輪碾過青石板,發(fā)出沉悶的聲響,他摸了摸懷中的驅(qū)邪符,忽然想起老翁最后說的話:“天地間異象皆有定數(shù),人見彩虹莫直視,正如見了人心莫輕窺”
后來,嚴(yán)江再無趙生的蹤跡。有人說他中了舉人,有人說他在別處娶了妻,唯有那青石板巷的老住戶,每逢夏日雷雨,還能看見書齋的窗紙上,偶爾閃過一線白影,恍如隔世的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