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我迅速地打手勢回應(yīng)他:對。你有很多、很多的好習(xí)慣。
他心滿意足地點點頭,像個拆開生日禮物的小孩似的。不過,兩秒后,他似乎想起了“大人總要成熟沉穩(wěn)”的話,立刻收起笑容,嚴肅地坐正。再過了四秒,不知他想到了什么,神情又變得憂傷起來。
在人生的前二十余年里,我曾堅持認為每個人類的內(nèi)部世界是一個黑匣子,不必深究,也不值探索,與人交往只看匣子外的結(jié)果就足夠。但可能是因為杜瓦利爾離文明世界太遠了,抑或我已決意重獲新生,我在眼睜睜目睹了朝祿的幾番心緒變化后,忽感一陣久違的遺憾與愧疚——我想我可能還是想看他做個拆開生日禮物的小孩,或者邯鄲學(xué)步似的模仿那一點道聽途說來的、“外面世界”的要求。
朝祿并不像外面的人那樣,誓死捍衛(wèi)自己的主體性,像個隨時戒備戰(zhàn)爭的戰(zhàn)士一樣防御來自他者的操縱,相反,他樂于改變、樂于適應(yīng)、樂于接納我的經(jīng)驗,可這不意味著他看不到那些道理背后殘酷的叢林,而這使我加倍愧疚。
我親了親他的額頭,用一種我自己聽都覺得肉麻的語氣說:“祿祿,是我錯了。你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不必在意別人的要求。”
他怔怔地望著我,歪頭:你總在我不開心時哄我。
“因為我富于同情?!蔽液V定地說。
朝祿頓時皺起眉頭:我不要你的同情。
“那你想要什么?”
錢。他干脆地說:還有自由和愛情。
我不由肅然起敬:了不起的愿景。
然而,不知這話觸動了他的哪根神經(jīng),他望著遠處關(guān)在籠子里曬太陽的菲比先生,又陷入了一陣憂傷之中:yao,人的尊嚴由錢和自由構(gòu)成,有了尊嚴才有愛情。我沒有尊嚴,你也沒有尊嚴,所以我們沒有愛情。
這話說得又殘酷又可憐,但是大概負負得正,反而讓我覺得好笑起來。我掰過他的臉親了一口,“但是我們還有快樂和性,陽光、沙灘,以及時間?!?/p>
他更不高興了:你又在打發(fā)我。
“我可沒有?!?/p>
他比了個打斷的手勢,嚴肅地在屏幕上打了一長串的話指責(zé):就算我們沒有客觀上的尊嚴和愛情,也可以有主觀上的尊嚴和愛情。你應(yīng)該尊重我對外面世界的經(jīng)驗的不足,就像我尊重你在外面世界的遭遇。我不是你的陌生人、不會嘲笑你用玩笑藏起來的標簽。但是你如果把它們?nèi)疾氐脟绹缹崒?,我就看不見你了。那樣以來,在以后的某天,你一定會惱火于我的無知,理所當然地拋下我走。
打完這些字,還不等我再辯解什么,他就頭也不回地跑去做手工了——那是他用來賺錢的營生。
可能是杜瓦利爾的白天太長了,也可能是我實在太久沒有跟人進行過這類觸及靈魂的對話,那天朝祿走后很久,我的腦中仍然是他快速打字的憂傷神情。
同情不是一種施舍樣的選擇,而是人的本能——沒有什么比看到美好的事物凋零更讓人想要同情,而你愈是珍惜那些事物,便愈是想要讓它恢復(fù)如初。
朝祿在南島上的生活早已自給自足,也能與人進行簡單的交流,他人格健全、小脾氣一堆但情緒穩(wěn)定,理論上應(yīng)當是完好無損的樣子了,可你如果見過他憂傷的神情,就會知道他的靈魂上有一塊空洞——那種有過許多愿望,卻又眼睜睜看著愿望們被現(xiàn)實殺死以后留下的洞。
孵化基地的生活條件雖然簡陋,但是大多數(shù)人其實是自知幸運的,比起更多身處克萊爾島的地獄中的同伴而言。所以卡拉臉上沒有這種神情,戈爾和米娜臉上也沒有這種神情,就連熱奈爾的臉上也沒有這種神情??蓛勺鶏u嶼看似之隔一條水灣,卻其實是千山萬水、路遠迢迢,埋藏夜船下的枯骨和咫尺天涯的眼淚,這些東西無聲無息化為灰燼了,可并不意味著它們不曾存在。
熱奈爾曾告訴過我,像朝祿這樣從小被克萊爾島養(yǎng)大的小孩其實很難適應(yīng)島外的生活,當年他被熱奈爾在海灘上發(fā)現(xiàn)時身旁還有兩個男孩的尸體,他一開始不肯離開,就這樣在海邊的兩具尸體旁坐了幾個小時,不住在那兩個男孩的額頭上吻著、祈禱著,直到天色漸白,遠處依稀傳來游客們的笑鬧聲,才像是受到驚嚇似的站起來。
后來他只花了幾個月就學(xué)會了基本的讀書寫字,可在第一周里他寫給熱奈爾的第一段話是叁個號碼——cafic03、cbfic89、cafic301——和叁個造句練習(xí):
我應(yīng)該懺悔。
是我奪走了他們的命運。
他們曾帶我走。
熱奈爾看了一眼就抱住了他,而他無聲地哭了起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渾身顫抖。
不過自那以后朝祿就沒再為那些事而哭,他在銀礁市集日復(fù)一日地編項鏈、打銀器,買菜做飯、讀書寫字、避人而居,卻并未像戈爾和米娜那樣盤算某種未來、憧憬某種人生。他小心翼翼地活著,不能更知曉世界的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