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寧伯夫人即便再怎好強,這般離散不得聚的感傷之余也難忍淚意,又實在不愿兒子見自己這般軟弱,只竭力強忍,微微側(cè)身以巾帕趕忙拭去眼角的淚痕。
崔鶴雍何嘗不為此傷懷,只是他不好再做傷感,以免勾起母親的眼淚與悲辛,努力忍過一時,穩(wěn)定心緒后才笑著安撫母親,主動提起些能教人高興的事:“我路上得了消息,蘭纓他們母子倆是上個月初五動的身,最多再十日水路,也該到家了。母親定然思念我媳婦和兒子,怕是比想我爹,我和弟弟仨人綁在一塊還多一些。這沒幾日馬上就可以相見了。寧兒比離家時會說好些話了,也淘氣得很,還得母親費心管教?!?/p>
聽聞媳婦和孫子的時訊,承寧伯夫人自感慨中回身,眉梢都由教一片慈藹揉開了:“這么大人了,還跟母親跟前說討好賣乖的話,我如何不疼你們了?不過那宕州燠熱,媳婦一直住不慣,寧兒又年幼,你安排他們時氣舒適些再動身極妥當(dāng),如今也是人家的丈夫和父親了,有這般為家里人操心的盤算,我兒也是益發(fā)有擔(dān)當(dāng)了。我就等著她們回來,咱們一家好好再聚……誒?”
言及此處,承寧伯夫人驟然起身,急切道:“你信里不是說,玄兒是和你一道回來的么?怎沒見他?他身子可是又有不適?莫不是和蘭纓他們要一道晚回來了?”
崔鶴雍笑得眉目都舒展開來,他本就樣貌肖似母親,英氣疏朗,這一笑便更顯快意:“母親可別提了!弟弟是跟我一道回來的,如果不是他催三催四,我們也不至于這般趕路。因他回來前從宕州的山林里挖出幾株名貴花木,一路點燈熬油的照料,還為此染了風(fēng)寒,可那幾盆花是一點也不賣他的面子,驕傲的像請來的神仙,也不知是水土不服還是哪里出了差錯,進(jìn)到北威府地界后那花就打了蔫,弟弟急得嘴角都起了泡,這不,現(xiàn)下他抱著他帶回的那些寶貝去溫苑里,說您回來了趕緊去告訴他,他馬上撂下就來請安,咱們兄弟倆都沒料到母親出門居然這么快趕回了,我這就派人通傳。您別怪罪他。”
說完崔鶴雍趕忙招呼門前的小廝去遞話。
“我怪罪他做什么。”承寧伯夫人笑著搖頭,神色無奈卻又滿溢著慈愛,“那孩子有股癡勁兒,卻也不是不講禮數(shù),他也不知我這回馬槍,我哪舍得責(zé)怪。之前你來信說他路上感染風(fēng)寒,我這是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下,我的玄兒第一次出這么遠(yuǎn)的門,真真是教我摧碎了心腸。”
崔鶴雍吩咐完,落下繡有和合紋樣的絨帷,親自斟了杯熱茶,奉至母親面前,才重新落坐,剛想開口夸幾句表弟這半年在自己那邊教人刮目相看的長進(jìn),卻看到轉(zhuǎn)眼間母親的眉目神情仿佛霜染似的冷冽,方才那般神采不知去了何處。
他當(dāng)然知道此種情形的癥結(jié),可來不及勸慰,只見承寧伯夫人用力一拍手邊的八仙過海青檀花幾,震得人心肺都跟著顫了幾顫。
“都是那個混賬!若不是他當(dāng)年喪盡天良,我們玄兒也不至于打小身子就比旁人弱!好不容易吊著口氣養(yǎng)活大了,咱們一家關(guān)起門過自己的日子,其樂融融,他倒是死了原本寶貝的兒子,又想起我這邊這個差點被他害死的原配長子來,還有臉來信教玄兒回京去,去做什么?”
許是氣急,承寧伯夫人根本不給兒子勸說的機(jī)會,只略頓一瞬,又戾了神色:
“這般遭報應(yīng)的話他也說得出口!玄兒本就是他的嫡長子,如果不是他偏心,怎會在自己家都無個立錐之地?死前倒是良心發(fā)現(xiàn),將家產(chǎn)留給玄兒,還不是盼著他去照應(yīng)那入宮的寶貝女兒?別教人看不出他的那點心思,若不是他攀龍附鳳,好好的女兒十七八歲花一樣的年華,卻去深宮禁苑里熬歲數(shù),真虧他做得出來!玄兒在咱們這里孤零零的,他這個做爹的早干什么去了?這些年有問過一句自己的長子可是吃飽穿暖么?”
承寧伯夫人越說越氣,噼啪幾下震案,只恨不得手捶得是人而非桌幾。
“母親消消氣,不過是小風(fēng)寒,弟弟兩三日就好了,活蹦亂跳地催著我趕路,這些年爹教他騎馬您也讓他多注意保養(yǎng),他都聽話著呢,到我那里也沒躲懶,都不用我盯著就鎮(zhèn)日里走動養(yǎng)身,他身子在我們這輩里也是強健的了。舅舅已經(jīng)去了一年,弟弟該得的也都得了,您犯不著為過去的事兒傷了自己的身?!?/p>
崔鶴雍雖這樣說,其實他內(nèi)心仍是對弟弟的命運不公頗為憤懣,更是鄙薄舅舅那鉆營媚上的為人,與涼薄寡恩的心性,只是眼下他也不能對著母親添柴加火,只得恭順勸慰。
“道理是這個道理,只是我每每想起,都是又氣又痛。”
承寧伯夫人如何不想聽兒子的勸,只是許是年紀(jì)漸長,越是回顧往昔,便越是愛往里鉆。
怒而轉(zhuǎn)哀,長長的一聲喟嘆后,她便又回憶起當(dāng)年的事來。
“我?guī)慊啬锛夷侨?,多大的雪……玄兒的屋子里只有地龍也沒個炭籠,簾子都高高掛著……不到兩歲大的孩子,前腳沒了親娘,后腳自己也險些跟去鬼門關(guān),燒得渾身滾燙,哭得嗓子都啞了,竟沒個人去抱一抱哄一哄,身上也是秋日里不厚不薄的襁褓……全家上下就只顧著明日里那混賬續(xù)弦的婚宴,多虧你耳尖心細(xì),聽到那孩子細(xì)細(xì)的哭聲去看了看,這才救下他的命……也是你們命里就是該做兄弟手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