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后看到的,是拉克絲停在僅剩一掌寬的光芒裂口,手臂朝前,眼神茫然,像在呼喊什么,但周身都被呼嘯的氣流聲填滿,耳膜因為失重而鼓得生痛,她最終什么都沒能聽見。
那扇藍光的門,明明還亮著……為什么她沒有出來?
前方山風(fēng)送來一股灼燒后的氣味,熱浪混著泥土撲上臉頰,透過濃黑翻滾的煙霧,天空盡頭隱約現(xiàn)出發(fā)亮的一條,地平線像被粗略擦過的刀傷,浮著一層灰蒙蒙的血紅。她瞇起眼望去——從這里看不見塔的全身,只能看到營地后方升起的煙柱,在空中緩慢翻滾擴散。營地內(nèi)部沒有任何聲響傳出,關(guān)卡后的營房卻隱隱燃起火光,一點接著一點,逐漸匯成整片的橙紅。
一種隱隱的焦躁從胸口涌上來,像被煙霧嗆著的肺,在表面平靜之下不受控制地急促收縮。她抬手想擦一把額頭的汗,卻在動作的一瞬間僵住了——胸前涌出一陣灼熱,如同貼身的衣物突然起火。薇恩低頭看過去,熾白的光線猛然刺入眼中,逼迫她條件反射地閉緊雙眼。
那感覺太熟悉了,是她每天穿戴整齊時,都摸一遍衣兜,確認是否還在的小瓶子。她閉著眼偏過頭,指尖摸索著內(nèi)襯夾層。那瓶子本該沒有溫度的,輕巧透明,幾乎沒什么存在感??纱丝?,光卻從它四周蜂擁而出,像是接收了某種召喚,從里向外,開始劇烈地震蕩。
她反應(yīng)不及,更劇烈的一波熱浪已從瓶口炸開。那不是實質(zhì)的爆炸,而是空間的裂縫要擠占這部分空氣,連同她整個人一起掀翻在地。藥瓶脫手飛出,衣擺被涌起的風(fēng)卷得高高飄起。光從她胸前炸裂開來,停留在半空,將她整個包裹進一片亮白之中。
然后一只瘦弱的手從光中探出,指尖在空氣中輕輕勾著,像在尋找著力點。緊接著是手臂、肩膀,整個人仿佛被一股溫?zé)岬牧α客苹噩F(xiàn)實,帶著血氣,汗水和不穩(wěn)定的呼吸一同墜落——
薇恩幾乎是本能地翻身接住了她。拉克絲帶著微燙的體溫,脫力地撲在她身上,毫無重量可言,卻像是橫穿了整個冬天的幽靈,撞得她一時喘不過氣。
囚服衣料沾著血與灰,邊角被藥劑腐蝕得卷起。她的下巴和脖頸還掛著血跡,整個人濕透而僵硬,指尖緊繃到?jīng)]有血色,像只剛從暴風(fēng)雨里撈出來的雛鳥,抖得厲害,卻死死扒在薇恩手臂上,好像一旦松開,就會再次被洪水卷走。
“你還活著。”
薇恩抬手,試圖揮去還未散盡的白光,順勢將人從自己身上輕輕扶起。拉克絲站立不穩(wěn),指甲仍牢牢扣在她的肩頭,像是身體和意識還沒有完全貼合。她沒有催促,只是圈著拉克絲的后背站定,等對方的呼吸一點點歸于平緩,才慢慢松了手。
這句不合時宜的問候似乎遲到了太久。拉克絲終于抬眼,像是想起什么,嘴唇細微地動著,喉嚨卻啞到?jīng)]能成功發(fā)出聲音:
“……對不起。”
不是為哪件具體的事,而是全部——為她把對方拖進這場混亂,為自己執(zhí)意走到這一步,甚至只是為了現(xiàn)在還能站在這里。薇恩挑了下眉,只輕飄飄地“嗯”了一聲,她一向不愛聽這種空泛的詞,客套又沒什么用,像是給陌生人搭的臨時橋梁。
“別妄想我會說‘沒事’……”她低頭看著那只手背上的舊疤,聲音帶了點鼻音,“再說這話,我就扣你的傭金了?!?/p>
眼前是露水打濕的山路,樹冠在微風(fēng)里輕輕晃動。視線穿過灌木,能望見遠處驛站的屋頂,在初升的陽光中浮著一層虛白的光暈。冷風(fēng)順著脖頸灌進來,將她身上的汗吹得干干凈凈。皮膚又麻又冷,但腳下的泥土卻無比真實,不像塔里那種被硫磺反復(fù)蒸灼的水泥地。
空氣里仍然殘留著血和硫磺的味道,但混著潮濕的海風(fēng),反倒顯得格外清新。風(fēng)甚至把樹上的水珠吹落下來,打在她臉上,激得她猛地一眨眼。星焰從她身后探出腦袋,鼻尖貼著拉克絲的手背聞了聞,蹭了蹭,像是從她身上嗅到了什么熟悉的氣味,又輕輕舔了一口。
“我沒帶吃的呀……”
她聲音發(fā)虛,卻還是本能地抬手,摸了摸星焰的鼻子,“你剛剛沒吃過東西嗎?”
“腿怎么樣?”薇恩低聲問。自己的身上還穿著塔里的灰布制服,她伸手摸了摸拉克絲的額頭,又瞥了眼她那件囚衣,眉頭皺了皺,脫下外層的套頭上衣,干脆地往她頭上一罩。拉克絲也沒抗拒,只是乖乖地讓她穿上這件大了一圈的外衣。腦袋從領(lǐng)口探出來的時候,兜帽還掛在頭頂,只套了一半,看起來相當(dāng)狼狽。
“你還能騎馬嗎?”薇恩又問,“快點下山的話,應(yīng)該還能趕上中午那班去島上的船…”
拉克絲咳了一聲,嗓子干啞,眼神卻亮起來了。她低頭看了看自己那雙破舊的布鞋,右腳大拇趾處的線頭已經(jīng)崩開,泥水糊滿了襪口,整個人看上去像剛從戰(zhàn)場里刨出來的。她始終沒攢夠積分去換一雙新鞋——這一點,連她自己都快忘了。
衣領(lǐng)處傳來溫?zé)岬奈兜?,是那件套頭制服里殘留的氣息。布料粗硬,掖在脖頸下方有些刺癢,卻意外地令人安心?;熘顾c泥土的氣味,就像有人在頭上搭了一層舊棉被,熱氣沒有直接透過來,倒是先在腦子里勾起了困意。
手臂仍然在顫抖,被薇恩一只手扶著才勉強站穩(wěn),她抬起頭,注意到對方——也瘦了不少。眼窩下陷,臉頰明顯扁了一圈,鬢角的碎發(fā)沒剃也沒梳理,雜亂地蔓延到顴骨邊緣,活像只餓極了從山林里躥出來覓食的雪人。她抬起手,想去把那些亂翹的發(fā)絲撫平,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背和面前這張臉同樣干癟,指節(jié)突兀,起皺的皮膚被風(fēng)一吹就翻起細屑。
“可以……”她停下動作,眨了眨眼,嘴角緩緩動了一下,像是試探著用表情來確認,站著的地方真的允許自己做出類似“笑容”的動作——
“如果是和你一起的話……去哪兒都可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