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茶坊（二）（第1頁）

天泉缸中盛滿清和雨，幾尾紅鯉輕輕顫動(dòng)尾鰭，時(shí)而貼著缸壁緩緩游動(dòng)，一滴雨露伴著素白的花兒落入水面，泛起漣漪。

令知荷垂眸怔忡，凝滯的目光落在那水面的倒影，望著枝椏搖曳驚起停留的鳥兒。

“見你愁眉不展，在想什么？”令知荷轉(zhuǎn)首，見說話的正是荀哥兒，便道：“池魚需隱，但這缸中無蔽，魚兒不得安心。

”荀哥兒聽她這么說，笑道：“姑娘心細(xì)，若是這樣，放些山石枯枝就行了。

”說罷，他去撿來幾塊石頭，又拾了幾根樹枝放入缸中。

缸中魚兒被忽來的石子一驚，四處游竄，不過一會(huì)兒，又徘徊在那浮枝底下。

令知荷眉眼的愁散去，心里的愁仍留。

愁不在此，唯有昨夜疑惑未解，恰好此刻空閑又無旁人，定要將此事一概問清楚。

她毫無顧忌地問：“荀哥兒，你昨夜所說女子，名喚什么？為何尋不回來？”荀哥兒被她連珠發(fā)問，一時(shí)愣住，見她神色極其認(rèn)真，便道：“我只知她姓祁，一次聽過有人喊她……縉秋，但我不知是她不是，你同她相識(shí)？她去哪兒了？”荀哥兒眼中迫切，似乎比任何人都更想知道縉秋的下落。

自前日再次聽到這個(gè)名字，他心里便悸動(dòng)恍惚，他記得那位姑娘目若秋水，笑起時(shí)十分好看，嘴唇……如同將熟的朱果。

祁姑娘初來花茶坊時(shí)，姝麗的臉蛋掛著淡淡的愁，她著一身紅裙，與后院的仆役大不相同。

但她卻不生澀，在前庭做事干練精敏，也大大方方地同后院的人交談。

我無意聽她說起家中貧寒，唯留母親與生病的弟弟。

可她這樣的女子，里外都是極好的，若沒了家中的吃穿用度壓在肩頭，早能逍遙自在地過活。

但她從未抱怨過。

她曾在前庭癡癡望著臺(tái)上那些妍麗奪目的女子，歡聲笑語，杯中美酒如流水，席上珍饈若棄泥。

而她唯有一身褪色紅裙。

眾人不知，我卻望穿她眼底的艷羨……怎會(huì)不艷羨。

……一日花茶坊來了個(gè)癡傻老人，白發(fā)皤然，形容枯槁，他跪坐在冰涼石階旁，風(fēng)中不知是雨還是他渾濁的淚，枯瘦的手指不停地、反復(fù)地在臉上抹著，卻怎么也抹不去那濕潤。

整條街巷飄著他的哭喊聲，喉頭像破鑼擦銹般嘶?。骸班镟?，爹爹喊你還像小時(shí)候一樣響啊！你怎……都不與爹爹說一聲……啊……”每一聲都帶著“嗬嗬”的氣音，越來越低，最后只剩唇瓣顫抖著。

世道無情，寥寥行人路過也不曾看他一眼，花茶坊的人聽得厭煩，任他在雨里淋了幾個(gè)鐘頭，褪色布衫緊緊貼在嶙峋肩頭。

來人要將他趕到別處去，冷臉啐了聲：“滾遠(yuǎn)點(diǎn)，別礙眼！”見他不動(dòng)，幾尺高的男人耐不住性子，一把扣住他胳膊，拖著便往角落搡去。

縉秋放下盤中酒水，頂著雨水跑出門。

在那幾個(gè)男人面前，她身形那么瘦小，發(fā)絲貼在臉頰兩側(cè)，雨水打濕眼睛，她忍住不適盡力地睜開眼，語氣堅(jiān)毅：“我會(huì)帶他走的，你們不要?jiǎng)铀?！”她擋在老人身前，將他攙扶起來，任他身上的臟污沾染紅裙，可她沒有退步。

明知會(huì)被虔婆責(zé)罰，她還是去了。

那日我嘆息，在這世態(tài)炎涼、人心叵測之地，總算有那么一個(gè)純善的人。

可是她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