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克珊娜,我可以叫你拉克絲嗎?”
“你喜歡獨角仙,對不對?”
“你要記住,沒有人天生就該被他人掌控。你是這么善良的人,光只要由你掌握,一定會給你身邊的,你真心喜愛的,和真心喜愛你的人帶來幸福。”
帶來幸福?我的光何曾給我在意的人帶來過幸福?那個憑空生出無數(shù)根手腳,倒在薇恩身后的怪物,它不敢相信那個怪物長著與菲莉希亞一模一樣的面孔,但無論自己讓視線逃開多少次,她還是克制不住望回那具尸體。有那么一瞬間她希望自己是看錯了,倒在那的不應(yīng)該是她最喜愛也最信任的老師,應(yīng)該是哪個她根本不認識的不幸的家伙,但只要她向尸體的方向看去,菲莉希亞雙眼圓睜的痛苦面容就會出現(xiàn)在那里。菲莉在斷氣之前,應(yīng)該是想要用她不成人型的手握一握自己的,就像曾經(jīng)在冕衛(wèi)家的花園里那樣,然而自己,卻因為畏懼而可恥地避開了。拉克絲恨不得把薇恩手里那柄切斷菲莉脖子的匕首搶過來,把自己的喉嚨也一起割開。自己的光帶來的,恐怕只有背叛和災(zāi)難。
“我們不該來的,薇恩……我們真的,不該來的?!?/p>
懷中的拉克絲干嘔著,聲音像個破舊的開水壺一般,斷斷續(xù)續(xù)地吐出這樣的句子。她在無法控制的抽搐里困難地尋找著呼吸,被眼淚鋪滿的面孔因為喘不上氣而變得通紅。她的變裝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間失效了,手卻還像剛才那樣緊緊握著薇恩的上臂,力道大得幾乎把她的皮肉和袖子一同撕破。薇恩幾乎能聽到拉克絲胸膛里心臟跳動的巨響,她明白現(xiàn)在不是提問的時機,不管有多少問題正在腦子里盤旋,她們都應(yīng)該先盡快離開這里。薇恩忍著上臂的疼痛,嘗試把拉克絲架起來,抬出地下室去,但拉克絲的雙腿像瀕臨癱瘓一樣,連最基本的站立都不能完成。薇恩著急地把另一只手探到拉克絲的膝蓋窩下,把干瘦的法師整個兒抬了起來:“你冷靜一下,我們先從這里出去!”
地下室的門在此時不合時宜地開啟了。古恩瑟爾就像是一直監(jiān)聽著地下室里的動靜一樣,在薇恩話音落下的同時,他老鼠一樣的腦袋就從門縫里探了出來。就算是逆著光線,薇恩也能辨認出這個男人臉上帶著的,因為看到她們難以解釋的姿勢而變得猥褻的表情。她還未來得及開口斥罵,一道幾乎刺傷她雙眼的灼熱光線就從她的面前迸發(fā)而出,直直地打向古恩瑟爾的頭部。他失聲驚叫,笨拙地側(cè)身躲了一下,還是被震得跌倒在地,肩上的布料被光線燒出些許難聞的黑煙:“怎么了呀?你們?yōu)槭裁创蛭遥俊?/p>
而后他忽地注意到,樓梯下獵人的“助手”,已經(jīng)掙脫了獵人的懷抱,掙扎著硬直的身軀,堅定地站起身,眼角仿佛滴血般怒視著自己。她的手心聚集著另一束亮白色的光線,然后猛地一揮手,那束白光再次向他油亮的腦袋打了過來。古恩瑟爾顧不得體面,抱頭嚎叫著滾到一旁,他看到獵人扶住了她的助手,而那個助手的樣貌——與走進地下室之前的,根本就不是同一個人。
“拉克珊娜???”古恩瑟爾迅速地認出了失掉變裝的拉克絲,“你這個小崽子,怎么會是你?”
“是你把菲莉希亞帶走了!你對她用了法術(shù),讓她變成——”拉克絲帶著嘶啞的哭腔狂怒地吼叫,她從薇恩的手臂中掙脫開,聚集著新的光束,想要發(fā)起下一次攻擊,“你這個該死的畜生——你給我死?。 ?/p>
古恩瑟爾一偏腦袋,便躲過了拉克絲那片根本是胡亂瞄準的光束。被她這樣怒斥,他的嘴角詭譎地一翹,像是早就被這樣的詞匯罵慣了似的,反而恢復(fù)了冷靜。地下室里的怪物,當(dāng)然不是憑空出現(xiàn)在他臥室里的。如果接取他任務(wù)的人不是拉克珊娜,那就連老天都不可能知道,拉克珊娜的家庭教師被冕衛(wèi)家開除以后,十?dāng)?shù)年間都一直被他古恩瑟爾,這位偉大的除魔師關(guān)在家里,執(zhí)行正義的裁決。這份計劃,自打他從冕衛(wèi)家的大侄子那里聽說了菲莉與拉克珊娜異常的親密之后,就在他的腦內(nèi)開始醞釀了。他只是看膩了菲莉希亞人老珠黃的模樣,想著她如果變成一個更加年幼、更加沒有反抗能力的小姑娘該有多好。施放在菲莉身上的禁忌法術(shù)是否會失敗,也不是他區(qū)區(qū)一個除魔師能夠決定的事情。
“我是畜生?那你又是什么,冕衛(wèi)家的敗類,還是德瑪西亞的叛徒?”古恩瑟爾擠著猥瑣的微笑,扶著墻壁慢悠悠地站起身,視線像根滴著涎水的舌頭一般,在拉克絲與薇恩二人的臉上舔來舔去,“當(dāng)初就該拿除魔劑灌死你,我告訴你,你早就該搞清楚你的家庭教師是個多么浪蕩的家伙,這么多年都過去了,你不僅堅持做個無恥的法師,還被這個什么菲莉教成了個喜歡女人的變態(tài)。”
“你還敢污蔑她……”拉克絲想要沖上去扼住除魔師的喉嚨,但只覺得腳下失去了力氣,眼前一陣陣發(fā)黑。她早就知道自己的父母一定是聽信了有關(guān)菲莉希亞的謠言,否則他們根本不會帶著厭惡和遮掩的態(tài)度突然解雇她。拉克絲不知道那謠言是府邸里哪個齷齪的家伙傳出去的,她的大腦也裝不下其他的念頭了。她只想讓古恩瑟爾死。
“污蔑?你的嘴里有幾句實話?”古恩瑟爾看出了她攻擊的態(tài)勢,他將手移向貼身的口袋,握住預(yù)先藏在那里的魔杖。他沒必要站著聽一個晚輩沒完沒了地斥責(zé)自己,既然怪物已經(jīng)被解決,這莊園里平時又根本沒有人來,他不介意地下室里再多上兩具女人的尸體。
但這種小動作怎么可能逃得過獵人鷹一般的眼睛,薇恩一個箭步?jīng)_出去,戴著金屬護甲的右手瞬間牢牢地卡住了古恩瑟爾的上半個腦袋。她早就聽夠了這種平白讓人堵心的對話,泄憤一般用拇指掐住男人的太陽穴,手掌猛地發(fā)力,古恩瑟爾連一聲悲鳴都沒能留下,就被這股巨大的壓力捏得翻了白眼。薇恩保持著手掌的力道,咬牙切齒地瞪著他扭曲的臉孔,直到他的口鼻都滲出粘稠的鮮血,才把他的腦袋向下一摔,狠狠地磕到地下室門口的臺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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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克絲始終記得那個落著大霧的早晨。那天是菲莉希亞來訪的日子,那陣子她們在一同研讀一本基礎(chǔ)煉金學(xué)的舊書,拉克絲比約定好的進度多讀了幾頁,攢了一肚子的問題,想要和菲莉討論。她打開臥室的小窗,猜測著菲莉可能會因為大霧的關(guān)系,遲些才能抵達冕衛(wèi)府邸,剛好給自己留出來了些梳妝的時間。拉克絲把有些打結(jié)的金發(fā)仔細地梳開,把幾個發(fā)箍輪流換了個遍,穿上前些天才取回來的,在城中心訂做的禮服裙子。片刻后她便聽到了敲門的聲音,拉克絲欣喜地小跑過去,拉開屋門,可是在門外等待著她的,只有母親奧格莎嚴肅中帶著嫌惡的臉。
“你要去做什么?”奧格莎皺著眉,把這位精心打扮過自己的女孩兒從頭到腳地打量了一遍。
拉克絲強裝鎮(zhèn)靜地提了提裙角的花邊:“今天是菲莉來的日子,我想我該穿得正式些。她已經(jīng)到了嗎?”
“正式?你瞧瞧你穿著的樣子,是要跟男孩子一起參加聚會嗎?跟家庭老師見面,有必要打扮成這個樣子?”奧格莎一把薅下拉克絲的發(fā)箍,“以后你的家庭教師就不再是菲莉希亞了,我們得好好談?wù)劊降捉棠懔诵┦裁??!?/p>
被母親突如其來的攻擊嚇了一跳,拉克絲不敢回嘴,沉默間她忽然聽到樓下傳來爭執(zhí)的聲音:“樓下是怎么回事?菲莉是不是已經(jīng)到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想穿過奧格莎的身邊,下樓去看看情況。然而奧格莎攥住她的胳膊,不允許她離開自己的臥室。拉克絲拼命掙開母親的束縛,一路狂奔到樓下,目光掃過空無一人的客廳和大開的前門,把后門、馬棚與后院也找了一個遍,終于在通往地下室的小門口發(fā)現(xiàn)了爭吵聲的源頭。就在地下室的門口,拉克絲發(fā)現(xiàn)了捂著臉站在墻角的莉比,然后被堵過來的蓋倫攔在原地。她看到父親、管家和一個看不清正臉的家伙,架著菲莉希亞拖進了地下室。菲莉一邊掙扎,一邊嘶啞地哭喊,拉克絲唯一能聽清的,就是一句不斷重復(fù)的“我沒有”。
“她沒有什么?”她仰著頭,奮力拉扯著兄長的胳膊,“哥哥,你跟爸媽說了什么?”
然而蓋倫鐵青著臉不回答,拉克絲也被追過來的母親拖走,鎖進了房間。后來爸媽對她說,菲莉是個罪惡的魔法師,她已經(jīng)被驅(qū)逐出了德瑪西亞。拉克絲寧可她真的離開了德瑪西亞的國境,起碼如果那樣的話,在外面那么廣闊的世界中,她的天賦與智慧一定不會被埋沒,她的自由也不會被齷齪的權(quán)貴所限制。她更不會以怪物的可怖樣貌,死在那個不知關(guān)押了她多久的,不見天日的地下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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