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總是這樣夢見那場雨。自己被隔斷在水霧的世界之外,只能眼睜睜地望著棺材對面崩潰痛哭的父母。泥坑里下葬的石棺豪華得近乎諷刺,是軍團長的規(guī)格。蓋倫站在母親身后,僵硬地伸著手,像是要扶起她,可母親仿佛根本看不見他,只是死死扒著坑邊的泥土,仿佛要將自己整個人也一同埋進棺里去。
是啊,她親眼看到蓋倫的腦袋在自己面前炸成碎片,他怎么可能還活著,還有命站在這里,陪著母親送姑姑下葬?還是說——棺材里其實裝著的就是蓋倫自己,所以母親才會哭成那樣吧。
從這樣的夢境中睜開雙眼,面前就只有那堵被煙火熏黑的石墻,和一扇帶有窄窗的鐵門。那道窄窗只有在獄卒巡查時才會打開,其余時間只留一絲冷風(fēng),和黑暗一同灌進來。拉克絲蜷縮在角落,已經(jīng)不記得這是被關(guān)進禁閉室的的女人。那女人伏在床邊,抄寫一本脊背早已油亮的薄冊子。幾個囚犯輪流傳閱著那本東西,有人接過冊子,咬著牙在上面畫了個圈。
窗戶的面積極大,風(fēng)呼嘯著沖過狹長的通道,自己卻感受不到特別的寒冷。不像是地獄,也絕非天國。她花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似乎還活著。
那女人她自然認(rèn)得,她的臉頰已經(jīng)瘦得發(fā)干,眼窩深陷,雙手還緊緊握著拉克絲的手掌,骨節(jié)干癟,卻有種倔強的溫度。她望過來的眼神里全是笑意,連皺紋都被這份重逢的欣喜填滿了。
……是艾爾雅。拉克絲沒想到自己會在這里看到她。
“明天排班表就會下來?!卑瑺栄欧鲋簿墸嚼私z腿邊,從床尾掏出一捆線頭,一邊慢慢理著線團,一邊說道,“這里的上鋪就是你的床,我跟副頭說了,你之前在教會干過活,手特別巧,腦子也快??p帆那邊現(xiàn)在缺人,給的分?jǐn)?shù)不太高,但不容易出事?!?/p>
——分?jǐn)?shù)?拉克絲呆滯地點了點頭,卻沒答話,也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她的床底晾著在上一個監(jiān)獄被分發(fā)的舊布鞋,濕漉漉的,一只比另一只還要更破些。她完全聽不懂艾爾雅的話,記不清自己上一次聽到“排班”這種詞是什么時候,也不記得最后一次做“分配內(nèi)的工作”是在多久以前了。耳邊只剩下紗線摩擦的沙沙聲,像是有人在耳膜邊用一塊濕布不厭其煩地反復(fù)擦拭。
床位與床位之前沒有任何隔斷,幾十張上下鋪床框排列得整齊且緊密,縫隙里連一根多余的布頭都沒有。床底是一排排整齊的木盆,冒著衣物的霉味,混合著排泄物被焚燒過的奇怪味道。臨鋪的女囚一把脫掉上衣,掛到走道間的鐵線上晾曬,還有人坐在床角,安靜地?fù)钢^皮,然后把指縫間摳出的什么塞進嘴里咀嚼。沒有人多看她一眼,仿佛一切都理所當(dāng)然。
就在這片沙沙聲中,艾爾雅伸出手,從隔壁囚犯手中接過那本卷邊的薄冊。她雙手的虎口附近各自多了一條深色的勒痕,她翻著那本冊子,眉頭都沒動一下,仿佛已經(jīng)看過了許多次,而后小心地合上,遞給下一位犯人。封皮上歪著寫著一行褪色的墨字:“自查互督登記本”——她只來得及掃了一眼那翻開的一頁,紙上寫著“交頭接耳”、“怠工”、“有拒絕服從跡象”等零散幾項。字跡潦草,有幾處甚至帶著大大的墨點,像是刻意把名目寫得含糊??伤炊?,每一行開頭都寫著一個編號,恐怕就是屬于她們囚犯各自的編號。
她的腦子更亂了。信息像一堆爛麻同時往腦殼里塞,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但拉克絲還是抬起頭,視線回到眼前艾爾雅身上。此刻最先浮出的,不是這些紙上寫的內(nèi)容,而是一個更難理解的問題——
“你是——”她試著將手掌伸向艾爾雅,已經(jīng)太久沒有人像這樣,以一個“正常人”的身份對她說話了,雖然五感已經(jīng)恢復(fù),她還是摸了摸艾爾雅的囚服袖子,讓自己確認(rèn)這里是現(xiàn)世,而不是新一輪的夢魘。
“你是,怎么來的……?”拉克絲終于完整地吐出這句問話,像是夢囈,聲音小得連她自己都幾乎沒聽見。艾爾雅抬頭看了看她,表情僵了一下,又迅速轉(zhuǎn)為微笑,“還能怎么樣……?我被抓住,就直接帶來這里了。”
她想了想,又補了一句:“別怕……只要別動歪心思,就不會有事的。”
突兀的哨聲從窗外響起,艾爾雅利落地站起身子,把線團放回床上,“該吃晚飯了,你記住,以后只要聽到這種哨聲,就要立刻去門口集合了?!?/p>
拉克絲還在消化這些信息,和艾爾雅的樣子,她知道這很荒謬——但總莫名覺得艾爾雅仿佛長高了些。不是身體的尺寸,而是——一種站得比從前更穩(wěn)的,陌生的姿態(tài)。食堂比她預(yù)想的大許多,像學(xué)校的大禮堂似的,桌椅粗劣,二人公用一條窄窄的木頭長凳,但排布規(guī)整。四面墻都糊著禁煙與肅靜的公告,頭頂?shù)踔鴥膳欧狐S的油燈。入口左邊的墻上釘了一塊近一人高的黑板,標(biāo)題寫著“c區(qū)今日積分榜”。
她的腳步在這里頓住了。那黑板被擦得黑亮,像是每天都會被擦拭和謄寫好幾次。上面用一手清秀卻死板的字跡標(biāo)著:
-c35
本日最高分:241
-c20
本日最低分:-6(做工磨蹭,私自說話。)
最下面一欄用紅筆劃出一行:“本月積分為負(fù)者將不參與普通工種調(diào)配”。
她還沒來得及細(xì)看,便被人從背后輕輕推了一下,是艾爾雅?!跋扰抨牥?。”她低聲提醒。
餐盤已經(jīng)摞在窗口旁,每人限取一份。盤子里是兩塊炸豆餅、一小塊干面包和混了玉米面的淺色濃湯,帶著奇怪的苦味。艾爾雅的濃湯里還漂著一根扭曲的草根,她撈出來時眼睛都亮了,毫不猶豫地塞進嘴里輕輕咀嚼著。
“積分是什么?”拉克絲輕聲問。
“你也看到了,”艾爾雅咬了一口豆餅,“每天更新,每周統(tǒng)計一回。干活快一點,能加一兩分;有人出事,你上報了,也能加……有些崗位好拿分,有些很難??p帆區(qū)其實,算是好的?!?/p>
“是做什么用的……?”
艾爾雅盯著她的盤子,像是在斟酌要怎么解釋,最終還是開口:“攢三百分,可以換雙新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