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面修士滿面愁容,駁他道:“那是個新收的徒弟,在入門比試時連敗千人,天資聰穎得過分,著實同個妖魔一般!名兒是古怪了些,但確是人如其名,陰險十分……”
易情心頭忽地一動。
另一人道,“這人我倒是聽過名頭!去年咱鄉(xiāng)里有人去天壇山,說把著山門的便是這祝勞什子玩意兒,是個瞎子,平日里笑瞇瞇的,可瘆人了。可那小子出手疾風迅雷似的,誰也瞧不清他究竟用了甚么寶術(shù)!”
想不到自家門派里竟出了這等人物。易情暗忖,目光游向在木架上的畫帖。那上面繪著仙門各杰,人人著蓮花冠,云霞衣,光華四溢。一張張蚴虬的墨字之間,其中一面畫帖下正恰書著“祝陰”二字。
易情好奇地舉頭望去,只見那畫帖上畫的是個紅衣大漢,背寬如虎,腰壯似熊,滿面虬須,咧開一口苞谷似的白牙發(fā)笑。
易情看得默然無言,這廝看上去不怎么陰險,倒是十分粗野,像是能一口吞下十只燒雞。這就是他的師弟?比他還要厲害的無為觀后人?
在書架子后蹲了一會兒,修士們開始閑散地漫談。易情起身,順手將木架上的神仙傳塞進懷里,還偷往麻衫子里塞了本《神異經(jīng)》。他大搖大擺地頂著三足烏踅出門,又聽得聚攏在肆中的修士們吁聲嘆氣:
“唉,那祝勞什子玩意兒神力驚人,只消動一根小指頭,便能教人按在地上如狗似的啃泥。有他把著山門,咱們這輩子怎入得去天壇山?咱們這些散士,這輩子還能尋個地投身么?”
這世間天廣地闊,卻難有容身之所。眾修士徐徐地嘆氣,息聲此起彼伏,仿佛撼得地磚嗡嗡震鳴。
一片沮頹聲中,有人哭喪著臉道:“其實,修道不成也沒甚么。俺家里還有五畝田,俺回去鋤地,養(yǎng)些豬羊,日子倒也過得舒坦?!?/p>
話方說完,便被旁人伸手狠狠敲了腦袋一記。眾人對他罵罵咧咧,大抵是責他心志不堅,不思進取。那幾位修士閑談了些時候,便又拾撿起行囊出了書肆,往熙攘的街巷里去了,臨行前買了幾張“祝陰”的畫帖兒,又取了幾卷道箓符書,看來是急著要趕上天壇山的入門比試。
待他們走出了些路,易情才慢悠悠地晃出書堂。天是一片明媚的霽青,像一塊新裁的布帕子,白云是在上頭繡著的花絳。
數(shù)年前,他離開天壇山時,山里也飄著似這般的一團團的白云。那時天壇山上云繚霧繞,煙靄紛紛,下山的泥徑蛇一樣地蜿蜒入一片茫白中。無為觀地界狹小,連山門都不曾有,只有間孤伶伶的荊梁屋矗在凄風苦雨里。年邁的微言山人坐在石階上遠眺著他一步步離去,易情回頭,望見老頭兒拄著靈壽木杖節(jié)向自己搖手,搖曳的翠蔭里,那蒼老的身軀躬著,已化作胡麻點大小。老人顫顫地叫道:
“回來哇,易情——”
那聲音飄過郁蔥蒼松,穿過如針細雨,悠悠地落進他心底,化作深深執(zhí)念與沉重枷鎖。
易情垂著頭,低低地吐息。他終是回來了,自九天而下,落入這凡塵之間。
三足烏蹲在他腦袋上,見他一動不動,開始喋喋不休起來:“喂,接下來咱們要去哪兒?”
這鳥兒甚是聒噪,一下便將易情從往事回憶中扯回。少年叫化子如夢方醒,伸手拍了拍這雀兒的腦袋?!叭松谑溃铍y的問題便是從哪兒來、要往哪兒去,你這鳥兒倒好,一下便拋給我一個最大的難題。你問我,我又該問誰去?”
烏鴉將這話當作夸贊,扁啞地大笑:
“這算得甚么難題?哼,要是老子,定會去到一個賣餅攤子前,一日偷他三張大餅,吃到肚皮鼓鼓囊囊!”
它笑了一會兒,忽又晃著腦袋,道:“說起來,我不明白一事?!币浊楹喍蟮溃骸罢f?!?/p>
三足烏伸下腦袋來,拿翠嵌似的兩眼脧著他:“為甚么不回你自個兒的道觀里呢?既然你在那處能受盡千人崇奉,怎地還要在此飲露餐風?”
少年叫化子默然無言,似是對它所言充耳不聞。
說這話間,他倆已晃過了西大街。街角本樹著一件石刻,浸在刺槐的濃陰里。那石刻刻的是手執(zhí)帝鐘的文易情,一副正身披飄蕩紅綾,腳踏福云,似要向空中翩飛的模樣。可如今那石刻上卻貼滿畫帖,遮住石刻容顏。易情瞪著那畫帖,帖上那叫“祝陰”的彪形大漢似也瞪著銅鈴般的眼,向他回望。
再前行一段路,步出西大街,往他們藏身的衛(wèi)河橋洞里走,一路上只遙遙見得土坡上窯洞層疊,齊整排列。竹篾窗星羅棋布,防風紙上貼著的年畫花花綠綠,迷了人眼。易情定睛一瞧,卻發(fā)覺那不是過年時張貼的金三才,而是那叫“祝陰”的、孔武有力的雄壯男子。
路過道邊的尖楣小龕時,只見幾個著絹畫裙子的婦人跪在地里,細細地拔去地里荒草,虔誠叩首。小龕里頭擺著的神像不是旁人,而是個兇如門神、身著練甲的龐形大漢。女人們兩手交疊,玉蔥樣的兩手交疊成十字,虔敬地跪拜,口里喚道:
“祝陰大人,求您護佑!”
易情幾乎無言以對,他踢著草履,快步行過。不知從何時起,在街口的泥像、貼在槅子上的年畫、掛在書肆里的畫帖兒都換了個主角。他再不是昔日那個名震天下、受盡世人憧憬的天壇山首徒。
看來是有個新來的好門生搶了他風頭,將他的痕跡奪得幾近半點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