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祝陰依然沉著臉龐,老頭兒撓了撓面,壓著發(fā)顫的心尖,大膽地道,“祝陰,你是怎么啦?自從見了那小子,你便變得十二分的古怪。當(dāng)初你還不是個鶉衣百結(jié)的小修士,踩著草履從三晉一路翻山越嶺地過來,說著對無為觀的大師兄十分傾慕,拗著老夫,一定要拜入咱們門下的么?如今他回來了,你卻不高興啦?”
老頭兒還記得那時,祝陰只是個只到他膝頭的小不點兒,身上套著件發(fā)皺的布袍,跌跌撞撞地攀上山來,臉上凈是被樹枝劃破的細(xì)小口子。祝陰閉著眼,兩道淡淡的血痕淌在頰邊,似是個蓬發(fā)垢體的小瞎子。
小孩兒說他一路流離,在山下見到了許多文易情的石像,對這無為觀的大師兄心向往之,也想來學(xué)手厲害寶術(shù),只盼將來有一日能榮登天磴,攀上天廷。
祝陰對他的出身閉口不提,對妖魔之物卻怨憤異常。他天資極好,靈氣充沛如泉。微言道人想教他念咒訣,可這小子招手便引來一片如墨黑云,停在在破敗不堪的無為觀頂。大風(fēng)狂嗥而過,掀開幾蓬茅草,當(dāng)夜下了傾盆大雨,雨水從梁頂奔涌而下,敲得鍋碗瓢盆叮叮當(dāng)當(dāng),把無為觀人打盹兒用的茅草堆澆了個水漉濕透。
小瞎子頂著風(fēng)雨,在荊梁屋前蹲坐了三日,像一塊孤苦伶仃的小石頭。他望著云霧迷濛的天壇山林,一遍又一遍地執(zhí)拗發(fā)問:
“大師兄在哪兒?我要見他。”
微言道人悲痛地將茅草在觀門外擰干,拖著肥重的身軀蠕動到屋頂,一把把地仔細(xì)鋪上去。
“你師兄跑天上去啦!要想見他,便去觀里去拜他罷!”
“他死了?”小瞎子渾身一抖。
“沒死,約莫這時在天上胡吃海塞呢。已上了青云的人,哪兒還有顧著紅塵的道理?”微言道人癟嘴,心疼地拍起了落灰的短須。“唉,只不過,啥時他能顧著點咱們這破落門派,捎點財運來便好啦?!?/p>
小瞎子連屁股都沒挪一下,撐著臉,對茫茫霧霏喃喃道:
“那我就在這兒等他,直到他肯望凡塵一眼為止?!?/p>
暮去朝來,光陰如石火般轉(zhuǎn)瞬即逝。荊梁屋旁蓋起了潔整的大殿,進(jìn)奉的香火愈來愈多,裊裊青煙與山間水霧交融難分。無為觀的聲名愈來愈響,香客如云而至。
祝陰從小矮個兒長成了挺拔少年,身上的灰布袍換了身綢衫烏靴,眉目愈發(fā)有致,他有著新月似的彎眉,挺秀的鼻梁,總噙著笑意的薄唇,每一處都似是從玉里雕出來的。來進(jìn)香的女子見了,常羞得面上落霞,用紅綃掩著頰偷瞧他。
只是他白生了一副溫柔和順的面貌,內(nèi)里卻有副黑心眼子。他極恨妖鬼,心里對著這些非人之物充滿鄙夷。他不知從何處尋來了只木蘭箱,說是章帝留下的神物,里頭是一柄降妖劍,黃金鑄柄,百煉鋼刃,傳聞天廷靈鬼官腰間盡攜此劍。祝陰得到這劍刃后,便時常拎著下山,回來時一身血污浸潤紅袍,鋒刃上的血珠不曾瀝干一回。
他變了,纏繞于身的戾氣愈發(fā)深厚。微言道人常瞧見他拿鬼怪的頭顱當(dāng)鞠球踢,還將妖異的皮血淋淋地扒下,蒙作鼓皮。
微言道人不曾想到,這總?cè)氯轮姶髱熜忠幻娴牡茏?,如今卻似生了一身的尖刺,教人難近,還對歸來的易情充滿疑心,總覺得那是化形的妖物,一副深仇大怨的模樣,雖臉上含笑,看著卻似是在暗里磨牙,恨得要將那人拆吃入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