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我燭陰從來無拘無束,自由自在,你是甚么人,膽敢命我做事兒?”小蛇驕傲地道,旋即拿尾巴拂那羽服少年的發(fā)梢,嘀咕道,“你要是告訴我,我便聽你的。”
那冷淡的少年思索片刻,道,“我是文昌宮第四星神君,大司命?!?/p>
“神君大人!你是神仙?”像有一只鉤子忽而提起小蛇的心頭,它興奮地大叫,“是可乘云入霓、上游霄雿的神仙?”
“不,我是凡人?!蹦巧倌険u頭,他嘴角微彎,笑意如初生的楊柳新葉,只微末露了個尖兒?!叭缒闼姡莻€只能蹀地而行的凡人。”
——
日子像紙頁,一張張翻了過去。小蛇的后悔卻像堆壘的書頁一般,厚度與日俱增。
在這段時日里,它隨著那少年而行。那神君雖頂著個神仙名頭,卻果真在干著些凡人的落魄事兒。他們在賣燙干絲的茶肆邊尋了張破門板,搭起了畫攤,成日與曲藝人、庖人和土娼混跡。神君褪下羽服,換上麻衣。他畫一面扇掙得三文,寫字卷一幅五文錢。可他此人偏生一副嬌貴氣,筆需用羊毫蘭蕊,墨偏要氣清質輕的集錦墨。到頭來他們非但未能掙幾個子兒,反倒做了遭只得喝西北風的蝕本生意。
夜里,他們便睡在破攤棚里。那兒四處破洞,風從縫隙里爭先恐后而入,有時夜半落雨,雨水似爆豆一般打得他們哇哇亂叫。小蛇叫道:“你不是神仙么?怎地沒一間玉戶寶殿給咱們睡,卻只能在個破爛火房里落腳?”
神君便用麻衣卷起小蛇,淡淡地道,“現(xiàn)在,咱們換間七進的大宅子歇息。”
小蛇興高采烈。瓢潑大雨里,神君抱著它沖過夫子廟道,踩著土坡滑下去,貓腰鉆進黑暗的一處。小蛇從麻衣里探出腦袋,發(fā)現(xiàn)橋拱像漆黑的月牙罩在頭頂。暴雨落在橋面,擂鼓似的沙沙作響,白珠子在橋沿邊垂成一線。潮暗的橋洞里散發(fā)著糜爛的氣息,仿佛泥土也帶著腥味兒。小蛇失望透頂?shù)拇蠼校?/p>
“這哪兒是七進的大宅子?”
神君抱著它,在泥地上躺下來,若無其事地道:
“你瞧,天為平棊,地為磚板。咱們活在這其間,不便是已住進了千虛進的廣廈?”
小蛇氣急敗壞,在黑暗里磨牙,心想,這廝真是個騙子!
不落雨的夜里,小蛇盤在少年胸口,就著麻衣取暖。它喃喃發(fā)問,“神君大人,你為何不穿先前的羽服?那件衣服很軟,很暖……這麻衣同沙子一般,把我都要磨痛啦。”
神君摸了摸它,聲音平淡,“那是行騙用的,平日不穿,不然容易臟污。”
“行騙?”小蛇好奇地伸出腦袋來看他。
“是呀,我是個大騙子。”神君說,“甚么人都騙,精怪也騙,天地亦被我誆騙。你瞧,你不是被我騙來這兒了么?”
小蛇翻了白眼,想了想,鉆進他胸口。神君以為它被自己噎了聲,閉上眼欲睡,可一陣尖銳刺痛卻突如其來。
“你做甚么!”神君跳了起來,掀開襟領,捉住那咬住他胸口的小蛇。
小蛇叼著他皮肉,目露兇光,含含糊糊地道:
“我在改行遷善,痛咬做惡事的人?!?/p>
掙不到子兒,小蛇餓得發(fā)昏,成日里便狠狠咬神君。神君倒也教它咬,只是在衛(wèi)河里洗沐、往身上搓白豆屑時,指尖觸及它咬出的齒痕時會低低地吸氣。這少年雖稱自己作凡人,卻有一身妙用無窮的神血,小蛇僅吃了幾回,便恢復如初,紅玉似的鱗生出,兩枚獠牙長回。除卻一只眼仍未恢復外,身上傷痕已然愈合。但它也不敢吃太多,有幾回它啜吸得極了,忽見神君的面頰像雪一般白。往后的幾日里,神君神色委頓,身子軟得似面條,那精神氣力仿佛也隨著鮮血一般被它吸去了。
可小蛇只覺好奇,自己靠吃神君的血過活,但它卻只見神君每頓只吃些粟米粥,粥水稀薄地浮在豁口瓷碗里,像一層薄紗。小蛇奇怪地想,它吃的是神君的血,神君吃的又是誰人的血呢?
買不起筆墨,神君便只得拾梧桐葉子,用剪子在上頭鏤花兒。用紅楓鏤的花尤其好賣,能剪成喜花,貼在降香檀拔步床圍子上,綴在酸紫彌勒榻旁。小蛇替他叼來葉片,怔怔地看那白皙如玉的指尖在葉間翻動。它的目光沿著手指走上神君的兩臂,溜上脖頸、面頰,它呆呆地想,一定是有個頂頂厲害的手藝人雕出了神君形貌,因為他柳眉星目,如無瑕白玉。他雖是個可惡的騙子,卻是個生得副好皮囊的可惡騙子。神君拾來竹枝,搭了個架子,用線系著雕花葉子們,笑瞇瞇地站在攤后叫賣。遭風一揚,葉子們如蝴蝶般飛舞,神君亦滿面春風,高聲道:
“喜花葉子,一枚三文!”
待有人好奇地停步,他的嘴巴里便像魚吐水泡一般吐出一串話,拈著雕好的葉子油滑地道,“官人,您瞧,這是‘龍吟鳳噦’,這是‘鴛鴦戲水’,那是‘喜鵲登梅’,您若是買上幾枚,包您一對兒新人如‘鳳皇于飛,和鳴鏘鏘’!”說這些話兒時,神君卑三下四,額頭幾乎要點到了桌面。
小蛇看傻了眼,它覺得神君待它從來冷心冷面,不想?yún)s對外人這般火熱逢迎。待行客走后,神君才緩緩直起腰桿,扯過竹椅上的巾子抹了把臉,那笑意也像薄汗一般被抹去了。神君面無表情地坐下來,繼續(xù)埋頭刻他的雕花葉子。
小蛇爬到他身邊,用尾巴戳了戳他的面頰,難過地道:“你方才怎地對素不相識的人笑得那般開懷?你都沒對我笑過,成日只擺著張臭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