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信過,她甚至真的夢見自己走進了那道門,門里的爐火正旺,怪獸沒有追進來。桌上擺著面包和濃湯,廚房里傳來誰忙碌的腳步聲??涩F(xiàn)在她無法控制夢了,她甚至不確定自己是否還配擁有夢。也許真正有求于它的時候,夢是會背棄自己的。
薇恩只能夢見自己蹲坐在一張矮桌旁,窩在一個只能容下半個她的小椅子里。她正在擺弄一個歪斜的算盤,算盤框咯吱作響,四角都有惱人的縫隙,她想將珠子撥到正確的位置,可每撥動一下,就有另一顆珠子不聽話地彈出更遠。身旁的算術老師戴著眼鏡,教鞭敲擊桌面的聲音就像鐘表的秒針,嘀嘀嗒嗒地砸在她的神經(jīng)上:“你又做錯了?!?/p>
“不該用右手撥,要用左手?!?/p>
“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時候該進位?”
她想爭辯,想把這個壞了的算盤舉起來,亮給老師看,喉嚨卻發(fā)不出聲音。汗水浸透后背,她猛地把手指摳進算盤角的裂縫里,木邊的碎屑扎進她的指甲,鮮血噴涌而出。她像是毫無知覺,著魔一般繼續(xù)向裂縫里挖著。轉眼間她卻又站在一片打靶場上,握著一張幾乎舉不起來的長弓?!安皇沁@樣,”老師在她背后重復著,“手太高,身體轉過來。你這樣根本打不中?!?/p>
薇恩努力抬起手臂,試著拉弓,弓弦卻紋絲不動,幾乎將她的手指割斷。遠處的靶心像蠟燭的火苗,又像隔著一層水面般晃動不止,她的指甲里還插著算盤上的木屑,血順著掌心滑到手腕,又沿著手肘,滴在腳底的草席上,發(fā)出沉重的“啪嗒”聲。老師站在她身后,永遠不走上前,只是機械地重復著,“再來一次,你必須把動作做對?!?/p>
“重來?!?/p>
“重來,你必須把它做對?!?/p>
仿佛聽到靶場的草席翻倒在馬車里,砸得乘客們一陣騷動,在醒來的瞬間,薇恩的脖頸僵硬地歪向一側,姿勢仿佛絞刑架上的犯人。寒氣不斷扎進手腕與腳踝的關節(jié)處,鎮(zhèn)靜劑的效力只剩最后一絲殘余,讓她的意識一旦稍稍偏向昏睡的一側,就會立即被拖進噩夢的泥沼。馬車顛簸不止,車輪碾過坑坑洼洼的路面,每一下震動都像在敲著她的頭骨。她幾乎聽不見四周的聲音,耳中只剩下嗡嗡作響的耳鳴。
越往北走,車廂反而越發(fā)擁擠。幾次停歇后,車上多了些陌生的面孔,抵達途中最后一個驛站時,薇恩隨著車夫下車短暫休息,再返回車廂卻險些失去原本自己的座位。等馬車終于在鎮(zhèn)口的驛站前停下時,夜幕早已吞沒了整座山谷。她推開車門,一腳踏進泥地,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煤煙味,隨著夜晚的濕氣撲面而來。街燈已經(jīng)逐盞亮起,橙黃色的光暈稀稀落落地點在四處歪斜的屋墻,和整個蜿蜒的山道上。點燈人拄著長長的鉤竿,走過薇恩身邊時,嘴里含糊地嘟囔著什么,像是提醒她薇恩注意路面,緊接著掀起了驛站厚重的門簾,慢悠悠地鉆了進去。
薇恩跟著他進了驛站,但令她意外的是這里已經(jīng)客滿了。驛站老板對她連連擺手,又在柜臺后抽出一塊老舊的手繪地圖,但說到一半便泄氣地嘆了口氣,只得改為比劃。他指了半天另一個驛站的方位,說如果盡快跑過去的話,那頭興許還能有間空房,“你就順著這條路往北走,啊呀,往北……”見她皺著眉聽不明白,干脆拎起燈籠,把她帶到門口。
走到高處的岔路口,老板舉起手指,朝著一側的山路又比又畫,嘴里帶著濃重的口音繼續(xù)講著方位。薇恩幾乎聽不懂他的用詞,句尾的每一個元音他都拖得圓潤飽滿,讓她辨不清是在責怪還是催促。呆立在夜風中,她忽然意識到,自己一直覺得拉克絲口音中那股固執(zhí)得莫名刺耳的調子,只是她從未擺脫的故鄉(xiāng)印記罷了。
另一家驛站的情況也并不樂觀,大廳一半地桌子都被撤去,換成了一些冰冷的長凳,幾個旅客斜倚在上面,蓋著破舊的外套沉沉睡著。屋里彌漫著疲憊和泥土的酸味,薇恩走向柜臺,瞥了一眼睡倒的旅客,而后轉向老板:“沒有房了,是嗎。”
語氣不像詢問,倒更像是已經(jīng)接受了事實。老板嘆了口氣,翻開那本皺巴巴的登記冊:“早就滿啦。都是來悼念的人,你看,我連大廳都騰出來了。”
“冕衛(wèi)家?”薇恩眉頭一動,“來了這么多人?”
“是啊,唉……?”老板放下冊子,探頭打量著薇恩一身明顯并非本地人的獵人裝束,“你不是為這事來的么?訃告都貼在鎮(zhèn)口了。聽說也是被牽連的……最可惜的還是那兩個年輕的娃娃,唉?!?/p>
薇恩抬了抬頭,并未搭腔,而是別過臉轉向大廳,目光越過人群,凝視著大廳玻璃窗上那層模糊的白霜。沉默片刻后,她低聲問,“冕衛(wèi)家在哪條路上?”
老板顯然沒有料到這個反應,他愣了一下,用手里的筆桿撓著頭皮:“從這里出去往右,路過一座小教堂,再見到一個公園就左拐,走到底。宅子外頭現(xiàn)在還搭著黑紗,想錯也錯不了?!?/p>
猶豫片刻,他又補了一句:“不過……你要只是路過的,今晚還是別過去了。悼念會明天才開始,現(xiàn)在過去也見不到什么人,指不定還惹些麻煩?!?/p>
薇恩自然沒有期待會見到誰,她只是按照老板的指引,轉身再次踏進夜幕??諝庵械暮飧鼭?,繞過教堂后,道路兩側便再沒有路燈了。前方遠遠可見一座比周圍民居更高大的宅子,二層唯一的窗戶閃著昏黃的燈光,等她再靠近些,那一絲亮光也熄滅了。夜色壓迫著四周的山林和低矮的屋脊,四下靜得詭異,連風聲都已經(jīng)停滯,她只能聽到自己披風摩擦衣物,和口袋里的器具磕碰的響聲。
宅邸被一圈接近一人高的鐵藝圍欄包圍著,每一枚尖釘都銹跡斑斑,上面爬滿干枯的藤蔓,鐵欄旁的灌木上曝露著一個個蒼白的切口,像是被人隨意剪了兩下,又匆忙放棄了。鐵門緊緊閉合著,隱約看到一條瘦長的鵝卵石小道通往遠處的正屋,道上白天的腳印已經(jīng)被細雪掩蓋。
主屋深色的木梁支撐著瘦高的斜頂,樓前確實掛了些黑紗,蓋住了幾乎所有一層的窗戶,未被擋住的那幾扇也已被厚重的百葉板牢牢封死。這屋子說不上華麗,但也不至于陰森,只在黑夜里透出無聲的壓抑。薇恩注視著那間宅子的二樓,沿著院墻緩步繞到側后方——主樓后還有間年久失修的木制溫室,圓頂?shù)牟Aб呀?jīng)全碎了,只留了些光禿禿和花架和寒霜作伴。
但她立刻注意到,溫室旁的一條石板路上,留著很多新踩出的腳印,一人一馬,人的腳印比自己的要小上許多,纖細而匆忙,似乎通往宅邸的后門。
疲憊瞬間被冷風吹醒,薇恩的呼吸急促了一些,她躡手躡腳地快步跟上,前方果然出現(xiàn)了一個身披厚重披風的身影,牽了匹同樣包裹嚴實的馬,正急匆匆地離開。馬身披著暗色的布料,邊緣被夜風吹起,露出幽靈般灰白的馬蹄。那人壓著腳步,卻不小心踩碎一塊薄冰,碎裂聲在空氣中爆開,身影警惕地回頭,手中油燈猛地一晃,橘黃色的光影朝薇恩所在的方向閃了幾下,又謹慎地調轉回去。
薇恩瞬間翻身躲進院墻下的陰影里,緊盯著那人的動向。那身影瘦削又矮小,披風拖曳至腳踝,輪廓陌生又詭異地熟悉。她低頭看見自己的腳印踩在那人殘留的腳印旁邊,心跳幾乎沖出胸膛,疑慮逐漸轉變成一種難以言喻的焦躁。終于在那人踏出漆黑小巷的瞬間,在她走進一個仍然亮著燈的岔路口時,薇恩兩步?jīng)_上前,猛地扣住那人單薄的肩膀——“你要去哪?”
那人被嚇得一顫,差點摔坐在地,手里的舊油燈呼地一下被晃滅,散出一絲青煙:“你是誰?……你跟蹤我?”
“莉比?”薇恩近乎本能地脫口而出。
她記得這個并不算年輕的姑娘,見過她在加茲拉的店里,跟在拉克絲的身后,左顧右盼地打量整個店鋪。“你是莉比嗎?”她重復著這個名字,松開了握著對方肩膀的手。
“你——”莉比最初的驚恐和詫異迅速褪去了,變成一種防備中帶著抵觸,復雜到她看不透的神情。莉比并未掙扎,反而不慌不忙地后退半步,“你就是……小姐提過的那位獵人??!?/p>
莉比的語氣沒什么敵意,但也沒有任何多余的熱情,只是把韁繩在手里多繞了兩圈,像是隨時打算轉身離開。薇恩也沒有立刻回答,視線落在莉比牽著的那匹馬上。那小馬毛色雪白,鬃毛反射著月光,泛出珍珠一般的光澤,甚至白得有些刺眼。小馬的身體披了條深色的麻布,骨架并不算粗壯,眼神卻意外機靈。它安靜地站在莉比身邊,直到薇恩試探著靠近了一步,它才動了動腦袋,好奇地拱向薇恩腰間的包裹,輕輕嗅著她披風的下擺,隨后毫不客氣地張嘴啃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