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比的語氣沒什么敵意,但也沒有任何多余的熱情,只是把韁繩在手里多繞了兩圈,像是隨時打算轉(zhuǎn)身離開。薇恩也沒有立刻回答,視線落在莉比牽著的那匹馬上。那小馬毛色雪白,鬃毛反射著月光,泛出珍珠一般的光澤,甚至白得有些刺眼。小馬的身體披了條深色的麻布,骨架并不算粗壯,眼神卻意外機靈。它安靜地站在莉比身邊,直到薇恩試探著靠近了一步,它才動了動腦袋,好奇地拱向薇恩腰間的包裹,輕輕嗅著她披風(fēng)的下擺,隨后毫不客氣地張嘴啃了起來。
“星焰!”莉比嚇了一跳,急忙拉起韁繩,拍著小馬的脖頸,看向薇恩的眼神帶了更多疑慮。
“它就是星焰?”薇恩不由得向星焰邁出一步,低聲問道。
“……是的?!崩虮却瓜码p眼,“它一直在等小姐?!?/p>
“她沒回來過?!鞭倍鞯穆曇舻偷脦缀趼牪灰姡韲道锓路鹪鷿M鋼針。她根本沒想提問,也不愿聽到任何回答,事實早已了然于胸,再多確認(rèn)一次也只是多打自己一記耳光罷了。
莉比遲疑了一下,輕輕搖了搖頭,抬起眼睛重新望向獵人:“沒有,我只見到了少爺?shù)倪z體……如果不是出了這事,我以為她一直在你那里?!?/p>
她深吸一口氣,目光落回星焰,“不瞞您說,我已經(jīng)養(yǎng)不起它了。本來打算送去鎮(zhèn)外的驛站,等找到新的活計,再想辦法?!彼咽掷锏捻\繩撒開了兩圈,遞向薇恩,“星焰不是個好脾氣的孩子,它竟然不踢你,我還挺意外的?!?/p>
“我照看它?”薇恩一愣,手伸出了一半,星焰跟著她的動作靠近了兩步,嗅著她的臂甲和腰間的口袋,鼻子邊緣的毛發(fā)因為寒氣掛上了些細(xì)小的白霜。
“小姐一直……一直很喜歡它?!崩虮阮D了頓,手指撫在馬鬃邊緣,卻沒再動,“它從小養(yǎng)在冕衛(wèi)家,如果是你帶它出去走一走,小姐不論在哪,都會放心的?!?/p>
她說完這句話后,像是下定決心,把韁繩交到薇恩手上,自己往后退了一步。那只手指背上有一小塊紅色的壓痕,像是方才在手中猶豫了太久。薇恩望著那塊壓痕,忽然像想起什么,摸向披風(fēng)內(nèi)層,掏出一個小小的錢袋,遞到莉比手心,“那,謝謝你?!?/p>
星焰記得下山的路。從驛站出發(fā)不到十分鐘,它的蹄子已經(jīng)熟練地避開了每一塊結(jié)冰或起翹的石板,走得十分平穩(wěn)。不需要給它加鞭,也沒有控制方向,薇恩坐在馬鞍上,只是輕輕收住韁繩。借著月光,星焰自己便找到了來時的路徑。
它偶爾會在坡道的底端停下,在原地兜個小圈,小心地嗅著路邊殘雪下的石子堆,而后不緊不慢地繼續(xù)向前走去。路過那些熟悉的拐角,它會確認(rèn)似的甩一甩頭,除此之外也不再有過多的遲疑。再度抵達(dá)她來時的最后一個驛站,星焰停在門口,來回踱了兩步,安靜地停住,甩著尾巴,轉(zhuǎn)過頭來看了薇恩一眼。
薇恩下了馬,在門口的冷風(fēng)中多站了一會兒,才將它的韁繩拴在門口的木樁上,默不作聲地進了屋子。等她再出來時,手里便多了一包草料和一袋紙包的胡蘿卜。她沒有說話,只是將草料掛到馬鞍邊,然后掏出那些胡蘿卜,一根接一根地遞到星焰面前。
“你走過多少遍這條路了?”她拍著星焰脖頸上的鬃毛,手掌卻有些難以抑制地顫抖。
比起北方的山區(qū),首都的冬夜反而更冷一些。海風(fēng)不斷沖刷陸地,風(fēng)聲聽起來都更加尖銳刺耳,像針一樣刺進披風(fēng)的縫隙。她繞開燈火通明的街道,躲避著巡邏的崗哨,牽著星焰走在只有她自己熟悉的陰影中。路過家附近熟悉的布告板,她不由得停了下來,走上前去,確認(rèn)起那上面是否有貼出什么新的消息。
那里依舊沒有自己的名字,她說不清這到底是幸運還是諷刺。不出所料,冕衛(wèi)家的訃告理所當(dāng)然地占據(jù)在布告欄正中央,粗糙的紙張被漿糊泡得透明,下面隱隱透出加茲拉的腦袋和他的長篇罪狀。旁邊雜亂地貼滿了“如何辨認(rèn)潛藏地法師”、“黑魔法感染者之特征”,諸如此類幾乎讓她看吐了的內(nèi)容,紙張最下方“舉報方式”的幾個紅色大字,甚至比內(nèi)文還要顯眼。
從這里開始,再往前走五條街,轉(zhuǎn)進左手邊的小道,就是那幢她再熟悉不過的房子了。她在那里長大,她睡過的小床,那鎖過她的、連窗戶都沒有的窄屋,藏過糖果的墻縫,都變得像一塊塊潰爛的皮膚,緊貼著她的身體卻無法揭除。
早在她被扭送進軍營,又狼狽地逃出來的時候,自己的一部分便死在了那里。她費盡力氣想要守住這份雖然不堪卻唯一的遺產(chǎn),到頭來還是落進了那些家伙的手中。
果不其然,她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正門前亮著的,守衛(wèi)們火把的光芒。薇恩猜到他們會守在那里,也許是接到了等待她出現(xiàn)的指令,卻不會再有人告訴他們接下來該怎么做;也可能他們以為她早就逃出城了,又或許根本不想繼續(xù)為這份任務(wù)費心——但無論無何,她都不打算冒這個險。
她沒有轉(zhuǎn)向正門,只是低頭牽著星焰,繞向宅邸后方那條更無人經(jīng)過的小路。借著月光摸索到后院墻邊,她輕車熟路地爬上那堵外人看不見的矮墻,穩(wěn)穩(wěn)地落進那片荒廢的后院。星焰在路邊凝視著她,自覺地退開兩步,離開路中央,隱蔽進路旁漆黑的樹影中。
后院的積雪早已無人清理,被凍雨封上一層堅硬的外殼,原本堆放柴草的小棚不知何時坍塌了,一根纖細(xì)的木梁歪斜著扎出來,掛了一串冰凌,尖端反射著幽暗的月光。在夜視鏡青綠色的視野中,這里活像個荒棄的墳場。宅子里沒有透出半點燈光,門板也被厚厚的冰殼覆蓋,泛著異樣的光澤。
薇恩從背心的口袋摸出鑰匙,停頓片刻,又從腰間抽出短劍,反手握住,手掌按上門把,試探著輕輕一推——門果然沒鎖。她料想得沒錯,兵團的人一定早一步踏進了這屋子。但此時此刻,屋內(nèi)除了一片深沉的黑暗,沒有半點人活動的跡象,也沒有任何腳步聲迎面上來逮捕自己。她沒有點燈,也不急著走動,只是靜靜站立在門內(nèi),等候著可能出現(xiàn)的伏擊。然而四下的寂靜沒有任何開裂的跡象,確認(rèn)耳畔并無異樣的聲響,她才輕輕邁出一步,走進室內(nèi)。
她貼著墻壁,小心翼翼地摸進廚房。餐桌上還留著那只喝了一半的湯碗,薇恩只掃了它一眼,便回過身,迅速走向最角落的櫥柜。她打開柜門,與她記憶中的位置一模一樣,兩只裝滿燈油的鐵皮油桶就放在櫥子一角。她拎出油桶,輕輕晃了晃,油液因寒冷而變得粘稠,在桶底翻滾著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薇恩無聲地笑了一下。她并不在乎那些曾來搜查過的人到底想在這里找到什么,但至少他們留下了眼下最為有用的東西。她把一桶放在廚房門口,拎起另一桶,沿著熟悉到如同肌肉記憶一般的樓梯,一步步邁上樓去。從她的臥室開始,到那間滿是硫磺味的書房,再到曾經(jīng)布滿北地薩滿裝飾、如今卻空空如也的客房。沿著地板、墻邊和窗簾的下擺,她均勻而緩慢地把那桶燈油傾倒過去。油跡在昏暗中蜿蜒著擴散,仿佛小跑著列隊的士兵,只等她下達(dá)開始燃燒的命令。
倒完整整兩桶,她才轉(zhuǎn)回后門的門口,手掌按在門板上,推開一道縫隙,讓寒風(fēng)灌進這空無一人的宅邸。油腥味已經(jīng)有些刺鼻,宅子此刻空曠得近乎陌生,正門兩旁的窗簾仍然緊緊閉著,但她清楚地感覺到,窗外天色已比她剛來時淺了一層。
她沉默地站了一會兒,仿佛再多等一秒,就會有誰探著頭出現(xiàn)在樓梯口,或者從地窖旁的陰影里抱著兩只紅薯走出來——但當(dāng)然不會有人出現(xiàn),薇恩蹲下身,從腰包里摸出火柴盒子?;鸸庠谒讣獗懦龅膭x那,亮得她幾乎睜不開眼?;鹈缭谒讣忸澏吨緱U被燒得迅速卷曲下去。她順勢松開手指,將它扔進那攤油跡的尾端。
火焰起初還有些猶豫,只是輕輕舔了一下地板,下一秒便像突然獲得了呼吸,猛地?fù)湎蛩闹艿膲埡痛昂煟p上木制的樓梯的欄桿。干燥的墻板發(fā)出噼啪的響聲,她摘下夜視鏡,任憑眼睛暴露在刺目的火光中。呼吸越來越急,直到濃煙撲面而來,嗆得她一陣咳嗽,才終于退開一步。她推開后門,邁出屋外。夜風(fēng)裹著灼熱的氣息掠過耳邊,她重新翻上圍墻,在落地的瞬間,星焰也警覺地?fù)P起頭,迎著她踏出兩步。
遠(yuǎn)處隱約傳來驚呼和騷亂的吆喝聲,像是某個早起的行人注意到了升騰的黑煙。烈焰如巨獸般翻滾著吞噬了整座宅邸,火光沖破天幕,在灰暗的天邊撕出一道赤紅的縫隙。薇恩站在街口,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宅子的屋頂徹底被火焰覆蓋。就這樣凝視了許久,她嘴角終于揚起一絲類似笑容的弧度,喉嚨干啞地輕咳一聲,拉起披風(fēng),牽住星焰,背過身大步邁去,再也沒有回頭。
“走吧?!彼坏吐曊f了一句,聲音因寒冷微微發(fā)顫,轉(zhuǎn)瞬間便被吞沒在黎明的海風(fēng)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