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再度造訪黎明之城之前,綿延幾日的凍雨已經(jīng)在積雪的表面鋪了一層堅硬的冰殼。馬車艱難地駛過濕滑的街道,鐵輪卷起混著冰渣的雪水,拍打在車簾上,不多時就將簾布凍得如一塊翹邊的鐵板,冷風(fēng)則趁機灌入車廂,掀著旅人的發(fā)絲與衣角。車子一顛一顫地停下了。薇恩費力地掀開門簾,一道凜冽的陽光猛地刺進眼簾,帶著冰霜的銳氣直直切向她發(fā)燙的眼角。她瞇起眼,嘆了口氣,把兜帽壓低,遮住了在夜班渡船上熬紅的雙眼,轉(zhuǎn)身從拉克絲懷中接過包袱。
“我們得從這兒走回去,”她說道,聲音因為寒氣而有些發(fā)澀,“雪太厚,馬車進不去了。
或許是天太冷,也可能是新年將至,鄰里早已搬離這片偏遠的宅區(qū)。屋前的積雪層層疊疊,一直延伸到遠處空無一人的巷口,只剩幾道不知何時留下的車轍,在積雪覆蓋下若隱若現(xiàn)。家門兩側(cè)的雪堆被寒風(fēng)吹得一高一低,順風(fēng)的那面歪歪斜斜地凍著一串像是猞猁路過的印子;迎風(fēng)那邊的雪卻結(jié)成了一道小墻,硬生生埋住了門口的郵箱。箱門縫里斜插著兩卷報紙,被寒風(fēng)吹得歪歪斜斜,像兩只瘦小的禿鷲棲在尸體的肩頭一樣。
“多虧你和我一起回來了……”薇恩嘆了口氣,從郵箱里抽出其中一卷,拍掉上面的積雪,“不然堆成這樣,我一個人——??!”
冰涼的觸感突如其來地貼上她的臉頰中央,就在她回頭的空當(dāng)——是一條三棱的冰錐,被拉克絲捏著,從她的臉上撤了下來。冰錐的棱角在晨光下折出一道亮晶晶的光暈,她一邊對著陽光晃動冰錐,一邊指著雪地:“看,彩虹!”
“你從哪兒搞來的?”薇恩望著那一小片蹦蹦跳跳的彩虹,臉色微微發(fā)白,“魔法?你不會……是在路上用魔法做的吧?”
“我是用手搓的?!崩私z察覺到了她的緊張,帶著一絲歉意笑了笑,冰塊的一棱恰好卡了進去,“冰是從馬車上掉下來的,你沒這樣玩過嗎?”
“……沒事的,薇恩。”她抱歉地笑了笑,把滴著水的冰錐隨手丟到腳邊。冰錐砸在雪面上,帶著一聲悶響,硬殼底下干燥的細雪隨即蓬地一聲炸出了一小撮?!拔抑牢覀冊谀膬骸!?/p>
薇恩緊張地呼出一口氣,無奈地點了點頭。她在德瑪西亞的事還未處理完,宅子的交易還沒結(jié)束,原定的交接時間就是這星期了。她猶豫過是否該把拉克絲暫時留在鈴塔瓦島,讓她遠離這片陰影重重的土地。但話還沒出口,拉克絲已經(jīng)先一步搖頭,語氣平靜卻堅定得沒有轉(zhuǎn)圜的余地:“我不能自己留在這里?!?/p>
薇恩沒有立刻回應(yīng)。她想了想,斟酌著開口:“回去總歸有些危險。我不知道你家人找你的意愿有多強……”
“你真的這么想嗎?”拉克絲繞到她面前,目光穿過染色鏡片直視她的眼睛,“分明是我不和你在一起的話,才叫危險?!?/p>
薇恩無言以對,她明知道這番勸說是違心之舉,只好別開視線。畢竟習(xí)慣這個人的陪伴之后,再想象她抽身離去的樣子,竟然意外地困難。在檢查信箱的時候有人幫自己扶著院門,歸置行李的時候?qū)Ψ侥軒兔Π牙浔谋跔t點燃,完成任務(wù)后她還會像只小狗一樣蹭到身邊來討幾句夸贊。她已經(jīng)開始習(xí)慣這種陪伴,也不再那么急于回到那種終年獨居的生活里去了。
“那也不錯,”薇恩妥協(xié)般地回答,“你還可以和教會那邊的熟人道個別,如果你愿意的話。”她記得拉克絲那時沒有回答,只是深深地嘆了口氣,眼中露出一點晦暗的、難以描述的失落。
薇恩一邊將信箱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膱蠹堈沓梢化B,一邊看著拉克絲一瘸一拐地,在通往門口的積雪里艱難鏟出一條小道。報紙一天不少,都是首都印了強制派發(fā)給每家每戶的,粗糙的紙張上,油墨被強塞進來的新一期報紙刮得花花綠綠,她好不容易才從那一堆報紙里掏出寫著自己名字的信封:“又一封確認交房的日子的信,急什么!”她惱火地掏出鑰匙,一邊夾緊胳膊下的報紙,“雪不化,他根本搬不進來?!?/p>
或許因為回城的渡船沒有那么悶熱,拉克絲的氣色比去時明亮不少。她點點頭,抽出薇恩腋下那兩捆皺得像干海帶一樣的報紙,小心攤平,飛快地掃過版面。薇恩脫下斗篷,拎出房門,拍去上面地積雪,注意到她神色忽然緊繃,便放緩了動作,“怎么了?有人登報找你嗎?”
“……是改建?!崩私z低聲說,語氣忽然沉了下去,“艾爾雅住著的貧民窟,要改建成‘免費’的技工學(xué)堂了?!?/p>
“是你以前說的那個……她和你很熟?”薇恩眉頭一緊,疑惑地湊近。報紙的頭版不外乎又是嘉文四世在斷壁殘垣中被眾官員簇擁巡視的畫面,只不過被鉛字包裹的插圖已被更清晰的照片取代,看來那些在邊境被扣留的東海岸好貨,終于送達皇帝的書桌了。報紙上描繪的新學(xué)堂計劃慷慨到不切實際,政府承諾為所有無力求學(xué)或找不到師傅的青年提供免費技工培訓(xùn),課程涵蓋木工、園藝、采石與建筑,甚至還包括宿舍安排。曾居住于原地的居民也將獲得優(yōu)先報名資格。
“我不信……怎么可能這么快?”拉克絲翻過頭版,手指顫抖,嘴唇幾乎要咬出血來。日期赫然是五天前——也就是她剛離開德瑪西亞的第二天。
——為什么?她一瞬間覺得,什么東西正在她未曾注意到的地方悄無聲息地重塑著現(xiàn)實,以一種她無法反抗的速度——政府的態(tài)度怎么會在如此短的時間內(nèi)有這么大的轉(zhuǎn)變?
仿佛看見無數(shù)雙眼睛不眠不休地追在她身后,姑姑緹亞娜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在她腦中閃現(xiàn),像一枚錐子,刺進她神經(jīng)的深處,她當(dāng)時只覺得那是姑姑慣常的施壓手法,用夸獎和贊許編織起一層層牢籠,讓她乖乖地呆在家里——而當(dāng)她終于想回頭探尋真相時,那些目光早已隱去,只留下輕蔑的談笑聲,伴著譏諷和勸誘,催她低頭就范?!啊悴幌矚g這樣的提議?”她早該明白,就連教授的課程都避開了她最痛恨的國家歷史課,這說明她的抵觸,早已被他們看穿得一清二楚。
“報紙上的東西有幾句真?”
薇恩從拉克絲顫抖的手中接過報紙,臉上滿是困惑,明顯還沒意識到這條新聞對她伙伴意味著什么,“這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
“我……我不知道,”拉克絲幾乎是喘著氣搖頭,“可他們現(xiàn)在真的開始重建了……比我想象中還快,根本不給我反應(yīng)的時間啊。我連為什么都不知道……”
她抬起頭,臉色慘白:“我該怎么辦?艾爾雅她會無家可歸的!”
大雪過后的貧民窟格外寂靜,急促的馬蹄聲回蕩在殘垣斷壁之間,清晰得刺耳。通往這里的道路長年失修,只能憑著記憶避開路面的裂縫和泥坑。路旁的積雪早已凍結(jié)成灰白的冰塊,枯草與污水交纏,匯聚成泥濘不堪的洼地。租來的馬匹相當(dāng)年輕,步伐躊躇不前,在濕滑的路面上載著二人艱難前行。
每次來到這里,情況都只會更糟。那些原本搖搖欲墜的草皮屋頂,現(xiàn)今早被風(fēng)雪撕扯得無影無蹤。上次勉強還立著的木房,這次干脆只剩一面孤零零的墻壁。拉克絲快步穿梭在廢墟之間,眼中所見的只有越來越多廢棄的屋舍,和越發(fā)陌生的空曠。
“你為什么這么著急?外面到底有多危險,你不是不知道?!鞭倍鲏旱吐曇?,目光飛快地掃視四周。
“不會有事的,”拉克絲下意識地摸向斗篷的領(lǐng)口,摸到一直掛在脖子上的藥瓶,收緊手指將它緊緊握住。她早已凍得面頰發(fā)麻,還是迅速翻身下馬,踩進泥濘:“現(xiàn)在最危險的不是我。征地重建的聲明都登報了,軍隊隨時可能過來驅(qū)趕他們,艾爾雅可能已經(jīng)不在這里了!”
“軍隊隨時能過來?那我們也可能隨時撞上他們?!?/p>
薇恩伸手拽住她的斗篷,強行讓她停下腳步,“你先去安全的地方躲著。我找到她,再帶去見你?!?/p>